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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今年是父親退下來的第一個春節,海雲姊妹七個攜夫帶子齊裝滿員嚴陣以待,結果,虛驚一場。從年頭到年尾,家中訪客往來不斷。各路人馬以給老人拜年為由,前來覲見老人的女兒或女婿。海雲大妹夫是市委副書記,老三本人在中國銀行任要職,老四夫婦自創民企資產百萬,老五是部隊小有名氣的作家曾上過《新聞聯播》,老六老七尚年輕但已然小荷露出了尖尖角——在父輩退出歷史舞臺之際孩子們及時成長了起來,光宗耀祖續寫家族繁華,這裡頭卻沒有老大海雲的份兒。固然湘江才四十四歲已副師四年,是同行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這在將校成群的軍區大院裡,抑或在一般人們眼裡,算什麼?與他人的利益有什麼關係?海雲本人更不值一提,不,最好不提。因之每有客人到來,海雲要麼躲在樓上,要麼幫公務員洗水果泡茶,著妹妹妹夫們端出去。她不出去,不想讓父母為難。父母什麼都沒說過,用不著說。客人來時,每提到某個妹妹妹夫,父母便會高聲招呼他們前來一起待客,從沒叫過她。當然首先是沒有客人提到她,但撇開客人的因素單說父母,他們樂意主動跟人說我們的大女兒是家庭婦女嗎?不怪她敏感多疑,她也已為人母。作為母親,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給她增光添彩她的父母也是;親情淡泊,也勢利。如果這世上有什麼完全相反的品質能夠並存不悖於一體的話,那麼,親情便是。

  湘江因戰備值班初三就走了,海雲和彭飛過完了初五走的。家中那樣嘈雜繁亂的環境,彭飛仍堅持天天學習只在大年三十休息了半日,惹得妹妹們一個個指著「飛飛哥哥」教導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在那次溫暖傷感的家族團聚中,兒子的出色是海雲的最大安慰。

  他們乘飛機回去的,當時乘飛機的不是公款就是大款,老四給他們出的機票錢。坐火車得一天一夜,飛機一小時就夠。老四說飛飛馬上高考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路上,時間不是金錢是生命。飛機是波音737,他們坐機艙後部靠過道的兩個位子,靠窗是位與海雲年紀差不多的女士。起飛時間快到時前排座位上來了五個男乘客,五人拖著四個箱包,行李艙滿了只塞進去三個,於是他們火了。按規定一個人可帶一件隨身行李他們五人應帶五件才只帶了四件都沒地兒放,怎能不火?當即責令對方解決。空姐說給他們拿到乘務間她負責看管?——不行,箱子裡有貴重物品必須擱在他們目光所能及的行李艙!按規定來!空姐去請示了一番回來又說,可以把一間洗手間鋪上報紙,把箱子放進去鎖上門並把鑰匙交給他們?——不行!按規定來!叫你們機長來!空姐急得要哭,但她越是好言軟語對方越是高腔大嗓——禮貌於懂禮貌的人是尊重,於不懂禮貌的人是軟弱可欺——所有人都感覺到那幾位已然不是在爭取合法權利,而是在享受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的快活。過起飛時間了,靠窗的女士開始嘟囔表示不滿,同樣不滿的海雲馬上呼應,聲音稍高到前邊那幾個男人剛好聽到,但他們像是沒有聽到。是啊是啊,滿飛機的男人都沒個敢伸頭的,他們何懼一兩個老娘們的哼哼唧唧?

  這時,一個洪亮的粗重男聲訇地響起:「夠了吧!一飛機的人等著哪!」幾個男人應聲蔫掉。飛機轟鳴著滑行,起飛,融入蒼穹。空姐快步來到海雲身邊,一伸胳膊,隔著海雲把一包乾果塞到彭飛手上同時說:「先生,謝謝您剛才幫我們說話!」說完像來時一樣迅捷,從海雲身邊消失。海雲扭過臉去看兒子,看到「先生」的臉紅了。情不自禁,她伸手握住了兒子的手,如同握住自己生命的希望和意義。

  第四章

  父親接電話的聲音由客廳隱隱傳來,彭飛走去把房間門關上。媽媽對他怎麼發作都行,不能讓父親看到。海雲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聲音放低些:「十幾年了,我把全部精力用在了這個家和你身上,為你能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好的前程,飛飛,你上不上大學不是你個人的事情,它還是我的事情,知道嗎,我的事情!」本想說盈,沒敢。提盈她會哭,她怕情緒再度失控,剛才她潑婦般尊容已經夠瞧的了。

  這番話她藏心裡頭一直沒說。從前不說是對的,現在說也是對的。憑著母親的本能她知道,道理的對錯與說出的時機很有關係。比如你要求孩子生活自理對不對?對。但是,多大的孩子自理到什麼程度得區別對待不能籠而統之,你就不可能要求嬰兒自己吃飯穿衣。孩子的身體成長需要過程,同樣,心智成長也需要。他十六歲你跟他說為家長好好學習可能對他會有不良影響,他十九歲時說就是恰如其分:你成年了,你必須懂得你于父母于他人是有責任的。

  彭飛緊緊盯著母親,海雲同樣緊緊盯住他,目光與目光較量,彭飛意識到他必須服從,意識到這點後感到的竟是如釋重負:他當然想上大學,但同樣當然,不能向父親淫威屈服,在利益和尊嚴只能選一時,母親的意志使二者得以兼顧。

  客廳裡湘江放下了電話,電話是師長從國防大學從北京打來的,詢問傷員、部隊情況。這時他看到妻子步履輕盈走來,禁不住面露譏諷,剛要發表意見,電話又響,只得先接電話。電話中作訓參謀彙報說傷員情況不好,湘江心嗵地一跳,面上卻格外平靜。放了電話淡淡對妻子說他去趟醫院看個傷員,讓她先睡不要等他。湘江一直在醫院待到傷員轉危為安,到家時快一點了。海雲沒睡,躺床上看書,見他進來第一句話就是:「部隊出什麼事了嗎?」目光炯炯。顯然她一直在等他,什麼事想瞞她很難。有時候,比如這時候,你會覺得老婆還是笨一點、文化水平低一點比較好。湘江只好承認事是出了點,但不大,訓練時一個兵受了傷,現在沒事了,脫離危險了。海雲不信,沒出大事能把參謀長深更半夜叫了去?湘江說受傷不是大事,死亡就是大事,現在搶救過來了,就不是大事了。這解釋是合理的,海雲鬆口氣:別這邊家裡頭兒子高考,他那邊部隊上再出事,兩頭夾擊。海雲從前,一直為湘江的安全擔心,後來,現在,除了為他還得為他的部隊擔心。作為資深並受過高等教育的隨軍家屬,她太知道空降兵是多麼危險的兵種,國內國外概莫能外。不僅打仗時死亡率高——二次大戰最成功的空降作戰傷亡率也超過了百分之七十——即使平時演習,也被允許有千分之三的死亡率。換句話說就是,每千人裡死三個,是正常的。見妻子得以釋慮,湘江趕緊轉移話題,頭朝兒子房間方向一擺:「你還不叫他睡?」海雲一擺手:「他你別管。學習上他有他的安排。」湘江笑起來:「不說不上大學了嗎?」海雲沉下臉來:「行啦,還沒完啦!跟你說啊,兒子十九了,成人了,有自尊心了。」湘江很想說:放心,他才不會為了什麼自尊心就放棄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明智地沒說。經驗告訴他,要想結束夫妻紛爭,就讓對方說最後一句話。饒是如此,妻子還沒即刻閉嘴,還要叮上一句:「明天早上對兒子態度好點,主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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