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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就是兒子初三時的家長學生對話會上,海雲沒有說出的實話。這個受過高等教育曾胸懷理想充滿激情的睿智女子,如今只剩下這個兒子。

  隨軍後,她沒有按湘江說的,再生個女兒。她不認為那會減輕傷痛,更重要的,認為為忘記女兒再生一個是對女兒的背叛,儘管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女兒,如果只有一個孩子她寧願是女兒。以她做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以她有過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她的貼身小棉襖。那個小女孩兒細膩溫柔體貼得呀,能把你的心化掉。有一次幼兒園午飯吃紅燒五花肉,一個小朋友分兩塊兒,時值1970年中國人吃肉得要肉票的年代。晚上從幼兒園把孩子們接出來,女兒鬆開一直緊拽袖口的小手,把另一隻小手伸進去,掏出藏在裡頭的一塊肉——溫熱的,她小身體的體溫——說:媽媽吃肉。「肉」字吐得清清楚楚,那時她不滿三歲,那時她哥哥說「肉」還是「又」。那天晚上孩子們睡後海雲洗衣服,仔細搓了好久也沒能把女兒小襯衫袖子上的油漬洗掉。

  女兒叫盈。盈與飛可相呼應,輕盈才好飛嘛。先給兒子起的名,湘江起的,大概為紀念他夭折的理想。盈也有理想——「理想」是海雲的說法——盈的說法是,我長大了要跳舞。

  盈生前最後一次跟媽媽去部隊探親,看到了她有生以來惟一一台真正的歌舞表演,空政歌舞團的歌舞。演出在二十裡地外的團部,部隊步行去,湘江帶著海雲娘仨乘車去,營裡有台吉普。那台演出使盈確立了她的理想。節目裡有一個舞蹈,主題是軍民魚水情,表現方式是一群女孩兒一人挎個小籃子去部隊給官兵們送紅棗。女孩兒們身著質地輕盈的綠衣褲從後臺順序飄出——如曳地長裙般的肥大褲子及細碎舞步,製造出的效果的確是「飄」而不是走——綠衣紅棗烏髮雪白的臉蛋標緻的身材還有青春,使女孩兒們看上去一個個宛如仙子。那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全國流行灰、藍、白,女性夏季都不穿裙子的年代,文藝工作者煞費苦心為「美」披上革命外衣,使「美」得以綻放,盈心有靈犀。盈是個十足的小女孩兒對美有著天然「趨光性」,舞蹈剛結束便迫不及待跟媽媽說:我長大了要跳舞!海雲笑說,你這麼胖怎麼跳舞?盈是個小胖丫頭,臉蛋像個小冬瓜,小胳膊像藕瓜,小胖腿上盡是酒窩。盈堅定地回答:我長大了就會變瘦!

  盈至死沒能變瘦。盈死後海雲一次次問自己說:你怎麼就想不到背包帶會滑到脖子上呢?如同祥林嫂一次次對他人說:我單知道冬天有狼。與祥林嫂的不同是,海雲只對自己說不跟他人說。不願把女兒和對女兒的思念放嘴裡嚼來嚼去,更不願讓別人嚼來嚼去。自己的苦痛與他人無關,無關到都影響不了人家一頓飯的食欲。她惟有把對盈無法釋懷的思念和母愛,放到兒子身上。是的,在那次對話會上她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她希望兒子好好學習成績出色不僅是為兒子,也是為她。作為一個沒事業沒工作的家庭婦女,她能拿出去跟別人比的,除了丈夫,只有孩子。

  彭飛是海雲的驕傲。部隊子女尤其野戰部隊子女,與父親同居一處的,得隨父親不斷調動不斷轉學;與父親分居兩地的,母親要工作要顧家難有餘力輔導監督他們的學習,因此他們學習成績大都一般。考不上大學只得考軍校,軍校有照顧政策,人曰「子承父業」,豈知這裡頭有著多少無奈。彭飛剛考入省實驗中學時,人們羡慕歸羡慕可能還會想:撞上的。一年後彭飛又考入了實驗中學的重點班,人們就不得不收起自慰正視現實:父親大致都差不多,差得多的是母親。當年部隊隨軍家屬初中畢業的就是高學歷,彭飛的母親北大畢業。人們終於由兒子的出色注意到了他那看似與常人無二的母親,知曉了那母親曾經的輝煌,也是一種母以子貴。

  春節,一家三口回了趟海雲父母家。之所以在兒子高考前的緊張時刻仍要回去,是因為海雲姊妹早有約定,到父親從崗位上退下來後的春節,只要天沒塌,人人都得回家,回家與父母共渡難關,尤其是父親退下來後的第一個春節。時值1986年,1986年的春節中國仍保留上門拜年的習俗,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對平民百姓來說「拜年」無外乎人情往來集體樂和,而對達官貴人,情形複雜得多。你地位越高,無利益工作關係的人際往來越少;因此,身居高位時你享受了繁華,身無官職時就得承受寂寥,也算能量守恆,與個人品質處事方法關係不大。曾經,老五探家時陪父親拜過一次年,事後牙疼似的嗟呀。那是那年的大年初三,父親去看望軍區老司令員。官場上職務前面的「老」字跟年齡無關,你才二十多歲,也可能是「老排長」。這個「老」的準確含意是:曾經的,或,退下來的。老司令員是退下來的,剛退;戰爭年代,他還曾是海雲父親的「老連長」。到時快十點了,院子左側的接待室空無一人,秘書都不在;一台轎車一台越野吉普,靜靜停在車庫,二層小樓也靜靜的,仿佛沒人。警衛說首長在家,但不知道起沒起床,他去看看。海雲父親當然明白:如果來的人老司令員不想見,就是「首長沒起床」。結果,老司令員不僅「起床了」,還攜夫人親自迎了出來。他們的孩子們都回來了,有的還帶來了孫輩,家裡頭子孫滿堂,但仍難驅掩彌漫家中每個角落的蒼涼淒清。須知從前春節,不,去年春節,這裡還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番景象:從年頭到年尾,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接待室的人排隊得排到屋外,「拜年」是人們覲見司令員的最好機會和理由。接待室有年輕軍官專門負責登記來訪人的姓名身份,按先後順序向裡放人,如同醫院的掛號門診。與醫院門診不同的是,秘書會對每個即將受召見的人伸出一個巴掌叮囑:「五分鐘啊!五分鐘!」口氣或命令的,或通知的,或懇請的,全視對方身份而定。輪番轟炸式的拜望會令人疲憊,卻是多麼充實的疲憊,這個境界的疲憊令多少人前赴後繼心神嚮往。憶往昔,看今朝,想未來,能不叫人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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