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成長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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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雲大學畢業趕上「文革」,下放至某省煉油廠鍛煉,最終分配去向得視表現決定。她撲下身子埋頭苦幹,很快,入黨。出身好加表現好,很快,離開工廠進省外事部門,向理想邁出了實質性一步,她的理想是北京,外交部;這時她意外懷孕,剛到新單位就懷孕對進步不利,她猶豫要不要這個孩子,湘江意見是她定,權衡後她決定要。湘江一年才回來一次,何時回來得由部隊根據工作安排,其他因素,比如配偶排卵期之類,不在、也不可能在考慮之列,故他們這種長年分居的夫妻,懷孕不易。而結婚總得要孩子,這關女人總得過,頭胎流產還可能不好。至於不利影響,可通過努力儘量消弭,孕期不過九個月,怎麼就過不去?事在人為。決定之後,海雲身體力行,從妊娠反應起到孩子出生,堅持上班沒請過一分鐘假風雨無阻。她在工作崗位上劇烈嘔吐直到吐血的畫面,她挺著大肚子在辦公室走廊奔波的身影,給領導和同志們的印象如此強烈鮮明,竟至讓她脫穎而出,成為單位「一心撲在工作上」先進人物中的新星。本只希望消除不利影響,卻意外收穫碩果,海雲竊喜之餘分外努力,直到分娩陣痛襲來,她還走在下班的路上。 那天,她隻身直接去了最近的省立醫院,婦產科沒床位了,經檢查她的情況刻不容緩,院方將她和另外一個產婦安排到了一張床上。那是一個有著十一張床位的大病房,十二個產婦十一個陪人,海雲沒人陪。預產期是一周後,她讓湘江盡可能晚回來以有效利用假期,產後比產前更需要人。考慮到提前生的可能,打出了四天富餘,就是說,湘江三天后到。父母公婆遠在異省,妹妹們分佈五湖四海,單位尚不知她入院。隻身一人前來她卻絲毫沒有隻身一人的無助淒涼:醫院是產婦分娩的最佳歸宿,身邊有著專業的醫生護士,「無助」何來?「淒涼」更談不上,放眼俯視一屋的芸芸眾生,充溢她心中的是自豪優越:她和愛人為革命工作分居兩地,她最後一刻還堅持在工作崗位上。即使宮縮劇痛排山倒海襲來,一個念頭也始終在腦中縈回閃亮:這一切,難道不是給她「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先進事蹟添的最生動有力的一筆? 精神上的痛苦和幸福是種感覺,感覺是比出來的,不同年代不同處境有著不同的評比標準。只是和另一個人同睡一床著實不便,儘管一人睡一頭兒,但九十公分的床寬完全無法避免兩個身體觸碰,尤其中段。若隔著衣服還好,產婦產後,至少有一天須赤裸下身。於是一不小心,光著的屁股碰著另一個光屁股,便是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可以忽略,真讓海雲崩潰的,是每天兩次的會陰清洗。海雲懷的龍鳳胎,先出來的是兒子,還算順;到女兒時卻怎麼都不行了,生累了沒勁了,最後醫生不得不將她的會陰剪開,同時輔以幾雙手在她腹部擀面似的往下擀,女兒才得以娩出。剪開的會陰縫了五針,為防感染醫囑每天清洗兩次,仰臥在病房病床上將蜷曲的雙腿抬起分開,由護士執行。病房陪人多為男性,同睡一床那位產婦的丈夫更是近在咫尺。湘江在,會為她遮擋,身體精神上都是遮擋。湘江不在。 湘江三十天假期,三十天瘦了一圈,談體會說伺候月子比帶兵累,帶兵起碼能睡囫圇覺,月子裡他夜夜得起。白天很難補覺,採購,燉煮,尿布屎布……偶有閒暇,可能恰遇嬰兒啼哭,這個哭了那個哭,要不兩個一齊哭,兩支小喇叭似的,他們只有一間屋。湘江走前為家中儲備了兩冬也吃不完的白菜蘿蔔,床底堆滿了煤球,弄個鐵架子圍在火爐旁用來烤尿布……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歸隊的列車是晚上,月黑風高,他們在家中告別。湘江千般不放心萬般不捨得,左手抱兒子右手抱女兒,親完這個親那個。一件小事說八遍,囑咐完了又囑咐,從不曾見過他這麼囉嗦。最後,把兒女送回床上時,他眼睛濕了。饒是如此,當他提著提包轉身向外走的那一刻,海雲仍強烈感受到了他的如釋重負。 湘江走的第三天老五來了,由部隊回家探親,途中拐了個彎先來看望大姐,上午到,下午走。妹妹來時兩個嬰兒都睡了,海雲疊尿布,保姆熬雞湯,湯鍋在火爐上咕嘟嘟飄著肉香的氤氳,明亮的火星時而從爐底撲落髮出冰裂的脆響……屋外北風呼號,更顯屋內祥和溫馨。二十歲的妹妹站在床頭,臉蛋飽滿光滑被紅領章映得像兩枚上等蘋果。她給產婦提來的是二斤月餅,她誇小外甥小外甥女:「真可愛啊!」她問大姐:「當了母親很幸福吧?」此時海雲皸裂的乳頭正陣陣刺痛,嚴重缺覺導致全身綿軟,心中焦慮著奶水的減少、嬰兒的便秘、家中的吃喝洗涮柴米油鹽……面對妹妹,卻只是微笑、點頭,一字不提。慢說她心身俱疲,就算她新鮮精神得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也沒必要對牛彈琴。有些事情,這件事情,非閱歷不可。別說才二十歲的妹妹,即使她自己,不也是在天真中一再錯覺? 懷孕初期反應很重,想等過了三個月就好了;三個月後,漸大的胎兒使身體笨重活動不便,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分娩的劇痛、眾目睽睽下敞露私處的難堪,眼一閉心一橫,也過去了。是在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家中的那一刻大徹大悟,從此後,她是母親了。此前聽過來人說,女人只要有了孩子,這輩子就算被套上了,孩子小時候有小時候的事,大了有大了的事,沒有沒事的時候。彼時覺得那些婦女婆婆媽媽的無聊俗氣;此時方知,字字珠璣句句真理。 五十六天產假結束海雲上班。早晨走時孩子們通常沒醒,中午匆匆跑回來一趟,他們可能正在午睡,晚上下班到家,沒過多久他們就又該睡了,即使星期天,單位也很少沒事的時候。這樣算來,孩子們清醒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裡,得跟著保姆。 保姆是老保姆,五十出頭,人很老實。突出特點是,寡語。寡語到這個程度:你讓她去把鍋端下來,她就一聲不吭把鍋端下來,不說話,用行動說,剛開始海雲為此慶倖。保姆來自湘江父母老家山東乳山,說一口地道膠東方言,「吃飯」是「起凡」,「人民」是「印敏」,「肉」是「由」,「北風」是「跛鳳」。海雲則說普通話。她很擔心到孩子們學說話時,跟著家中這樣兩個操不同漢語的大人,小腦瓜裡得亂了套。是在後來,在孩子們一歲八個月、同齡孩子都能說出雙音節的詞、她的女兒卻剛能叫媽媽而兒子連媽媽都不叫時,意識到保姆寡語的問題嚴重。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秋日,氣溫驟降。中午,她冒雨騎車回家看保姆有沒有給孩子們添衣服。到家推門,看到這樣的情景:女兒睡了,保姆坐小板凳上擇韭菜,兩頰下墜的皮抵住中式夾襖衣領,眼瞼麻耷,面無表情;兒子坐她對面的小車裡吃手,兩頰下墜的肉抵住毛衣外套衣領——衣服倒是添了——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海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情景,但是第一次驚覺:這一老一小一男一女竟如此仿佛!她給湘江寫信說這事,湘江說她自尋煩惱;說這麼大的孩子還不能算人,充其量是個小動物,吃飽穿暖就沒問題;一歲八個月不說話也不是問題,貴人語遲。湘江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這樣認為,那時還沒有「早教」一說。但母親的本能和體驗告訴海雲,事情沒這麼簡單。產假中她帶孩子,他們那時還是小嬰兒眼神兒都比現在生動。從那天起,海雲再也做不到「一心撲在工作上」了,做不到有事沒事地「加班加點」,下班後趕緊往家跑,家裡有事能請假請假。先進人物不復先進,令領導痛心。 和領導矛盾的高潮爆發是孩子們三歲生日那天。 那天下午是政治學習,學兩報一刊社論,自學。她想早走一會兒帶孩子們去趟動物園,要不等到她下班,動物們也下班了,在走廊碰到領導時就順嘴說了一下。領導說計劃變了下午機關全體去省委聽英雄事蹟報告不得請假,海雲馬上說那就算啦。她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純屬有棗沒棗打一杆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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