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不嫁則已 | 上頁 下頁 | |
九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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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媽媽:「好。這件事我得當著你的面跟你爸爸說——文冼,我對不起你,」 譚教授慚愧之極:「哪裡!是我對不起你!」 小雨媽媽搖頭,對小雨:「小雨,那件事是我撒謊了……」 小雨機械地:「什麼事,媽媽?」 「我不想你對你爸有一個錯誤的印象,……」 小雨重複:「什麼事,媽媽?」 小雨媽媽字字清晰地:「我和你爸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夫妻生活。」說完後仿佛了卻了一件大心事似的,重又閉上了眼睛。 2.做最壞的準備 小雨和譚教授同時呆住,為小雨媽媽在這種當口會想起說這件事,不由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片刻,譚教授大夢初醒般對小雨:「快!測血壓!」 小雨手忙腳亂拿起床頭櫃上的血壓計,測血壓。血壓計的水銀柱上升,下降,小雨緊盯著看,片刻後叫,「爸!媽不行了!」 譚教授急問:「多少?」 小雨聲音直顫:「高壓50……」 譚教授一把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急救室裡,內一科醫護人員對小雨媽媽全力實施搶救,小雨和譚教授站在人圈外靠牆的地方,緊張地看,同時儘量縮小著自己的活動範圍,已不影響搶救工作的進行。內一科的李主任過來了,對譚教授說:「譚主任,病人需要氣管切開。」 小雨看爸爸,爸爸說:「切開吧。」 李主任馬上吩咐護士:「給耳鼻喉科電話,請他們來人做氣管切開!」然後拿一張手術知情單對譚教授道,「譚主任,簽個字吧。」 給那麼多病人做了那麼多大手術的專家醫生譚文冼,當面臨著為自己妻子的手術簽字的時候,手止不住有些發抖。他在病人家屬欄裡簽下了自己名字。 耳鼻喉科胡主任親自帶著人來了。相互打過招呼後,胡主任說:「譚主任,你和女兒是不是去外面等?」 譚教授點頭,向外走;小雨戀戀不捨,譚教授拉了她一下,父女二人來到急救室外。一出門小雨就急急地問了:「爸爸,您估計會怎麼樣?」 譚教授說:「大家在全力搶救,你沒看兩個科的科主任都到了……」 小雨只是要爸爸說「會怎麼樣」,譚教授只是不語。小雨急得要哭:「爸爸!」 譚教授說:「小雨,給會揚打個電話吧,該通知他一聲了。」 小雨驚恐之極:「您……什麼意思?」 譚教授終是不忍說出他心裡的想法:「……有備無患。」 這時會揚正在老家的小院裡壓水幫奶奶澆菜畦,奶奶在屋裡做飯,各懷著各的心事。小雨的沒有到來,不論會揚如何解釋,比如工作忙,冉書記,都無法使奶奶釋然。面上,她裝出了一副完全相信的樣子;平時說話,卻時時透露出完全相反的內心。替那閨女想想也是,好好的,年紀輕輕的,怎麼可能讓她守著一個殘疾人過一輩子?所以她並不埋怨小雨,只是見縫插針地開導孫子。晚上,祖孫倆躺在一個大炕上說話,她就會說:「慢說咱這個病還能治,退一萬步講,就是不能治了,日後咱就是只能做一個體力勞動者了,又怎麼啦?你爺爺,你爸爸,還有我,都是體力勞動者,中國的大多數人,都是體力勞動者。當皇上好不好?好。山珍海味三宮六院一言九鼎前呼後擁。可是他就沒痛苦啦?照有。跟咱小老百姓的痛苦可能不大一樣,可是各個人感受到的輕重肯定是一樣的,而且很可能皇上的更重。還是老話說的好,花團錦簇轟轟烈烈是人生,妻子兒女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滋味……」每到這時,會揚只是聽,決不反駁,決不在奶奶面前流露出任何一絲絲消極情緒。奶奶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他怎麼能夠為了自己一時的痛快、一時宣瀉的需要,就將痛苦轉嫁給老人呢?內心深處,對譚小雨的怨懟與日俱增,她怎麼就不能夠抽出幾天時間來看一眼老人讓老人安心?每天,會揚都在盼著小雨能來電話,能親自給老人解釋一下,沒有;從他回來,小雨沒來過一次電話,靈芝來過幾次電話,奶奶接著過一次,當得知是譚家原來的保姆時,奶奶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會揚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她不說他就沒有機會解釋,於是,只能悶著。由於過分體諒對方、為對方著想,祖孫二人這次的相聚極其沉重,以致好幾次,會揚想一走了之。 堂屋裡,奶奶掀開大鍋的木鍋蓋,把沿鍋貼了一圈兒的玉米麵餅一個一個揭下來,放在一個柳條筐裡,鍋的箅子上,蒸了一碗醃小魚和其他小菜。這時會揚已澆完了園子坐在奶奶的腳下燒火,小雨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到的。鈴聲響的時候兩人同時一驚,但都沒有動。 奶奶說:「去接電話。」 會揚接過奶奶手裡的活兒:「你去接吧。這裡誰能找我?」 奶奶堅持著:「去接!」 會揚起身,去接電話。奶奶停下手裡的活兒,諦聽。會揚接電話:「小雨!……」 奶奶重重地籲了口氣。 放下電話後會揚向奶奶報告說小雨媽媽病得非常厲害讓他趕快回去;奶奶聽完進屋就去幫他收拾走的東西,邊收拾邊說:「我早就說過,小雨不是那種孩子,這孩子仁義。她不來電話,肯定是有事,顧不過來……」 小雨來電話的喜悅使祖孫二人都忘記問及小雨媽媽可能的病的程度。 3.「媽媽——」 譚小雨幾天沒來上班了,花園銷售部因此而失去了跟冉書記的直接聯繫,這天,他們得到消息說冉書記已從上海開會回來,她回來後,集團就準備開會定下買房子一事。同時還得到了一個不利於公司的消息:冉書記在滬開會期間,她兒子因譚小雨工作不力,臀部生了褥瘡,一邊一個,相當的大,已住進了醫院。熊傑沒聽完就急了,就開始撥譚小雨的電話,卻被告訴沒有開機。熊傑再打電話去她家,保姆說譚小雨在醫院裡。掛上電話後熊傑臉上現出惱怒:「鋪墊了這麼長時間,關鍵時刻掉鏈子!」 楊小姐自告奮勇:「要不,我去醫院找她一趟?」 熊傑一擺手:「我去!」 熊傑一路打聽著往醫院急救室走。急救室裡,搶救工作已經停止。一個護士用白床單將小雨媽媽從頭到腳蒙上。急救室外的譚家父女尚不知情,這時急救室門開,裡面的人依次走出。父女二人用目光詢問,他們不敢面對他們的目光,都回避。熊傑就是在這時趕到的,一看到小雨,喜出望外,大聲責備:「譚小雨,打你手機你怎麼不開?」小雨轉過頭去,竟是一副認不出他是誰來的樣子。熊傑急了:「冉書記回來了!她們馬上要開會研究房子了!」小雨好像沒有聽見,一聲不吭,向急救室裡走,被熊傑一把拉住。「你現在必須馬上去她家!走,我開車送你!」 小雨想甩開他的手,沒甩開,小雨一下子急了,兩手並用用盡全力推了熊傑一把,叫:「你走開!」 熊傑向後趔趄著倒退了幾步,驚得忘記了憤怒,一臉的不明白。 小雨消失在急救室裡,片刻後,屋裡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銳叫:「媽——」 …… ……今天是星期三,小雨在等媽媽送飯來,看門的老頭兒要關門了,嘩嘩地拉上了一邊的大鐵門,又去拉另一邊的門,就要關上了,小雨緊把著門不讓鎖,這時,遠遠地,媽媽騎車頂風向這裡趕,小雨叫起來:「媽媽媽媽你快點啊!」媽媽聽到了女兒的叫聲,更奮力地低頭向這邊騎。突然,媽媽摔了,車把上的東西滾了一地,小雨急得哭喊:「媽媽——」 媽媽—— 會揚到家,開開門進,扔下東西三步兩步進了屋。小雨半醒著習慣地向旁邊伸手摸索,同時習慣地道:「會揚,抱抱我。」 會揚撲過去將小雨抱在懷裡,小雨徹底醒來,睜開眼怔怔看會揚,突然,緊緊摟住他大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會揚!媽媽沒有了!……我沒有媽媽了!」 靈堂。黑白的大字。黑白的遺照。遺體。花圈。挽聯。靈堂裡響著的不是哀樂,而是《山楂樹》的旋律。告別儀式尚未開始。 供死者親屬等候的房間裡,小雨、會揚、譚教授坐在排椅上,胸戴白花,臂纏黑紗。李曉、陶然等一幫科裡的小護士簇擁在小雨身邊——典典沒來,她和她的丈夫在外地還沒回來——誰也說不出話,只是一會兒整整小雨胸前的白花,一會兒捋上她一絲掉下來的頭髮,一會兒捏捏她的手,以傳遞著心中的同情和悲傷。小雨沒有淚,神情恍惚。 譚教授身邊聚著他的同事和下屬,皆俱沉默。 靈芝也來了,同樣的白花黑紗,一個人站在一邊暗自垂淚。 陶然打破沉默:「以後有什麼事就說,啊,小雨?你看你這麼大事我們什麼忙都沒有幫上……」 「不,陶然!你幫大忙了!」陶然不解,小雨笑笑,她的笑容比哭更讓人難過,「忘了?我媽吃的最後一頓飯就是在你那裡做的?夜裡三點鐘把你給提溜起來做的。她說好吃,一口氣吃了那麼多,可高興了……」姑娘們再也忍不住,都把臉別向一邊,垂淚。惟小雨沒淚,只有臉色慘白。 李曉喃喃:「不說了小雨,啊?不說了。」 小雨定定地看李曉:「護士長,我媽說讓我一定記著謝謝你,說你一人帶著個孩子要工作,還一天三趟地跑去看她……」 李曉叫:「小雨!不說了!」 小雨住了嘴,怔怔看李曉,李曉輕輕摟住了她的肩,小雨倚在她懷裡哀哀地哭了。李曉緊緊抱著她,輕輕晃著:「好了,小雨,好了……這事對你媽媽來說未必不是好事,類風濕到了你媽媽這個程度非常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應當說這對你媽媽來說是解脫……」 譚教授也聽到了這話,沉默。 會揚也聽到了,亦沉默。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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