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十二


  這樣的師生對峙的場面,在五河縣中也沒引起什麼轟動。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很多怪人怪事在這裡上演,這只是其中的一幕。這裡不僅師承了嚴肅端正的儒風,也師承了放蕩不羈的老莊,有著這些準備,什麼樣的乖戾都可容忍了。但這乖戾,是必以知識作前提的。那個時代確實扼殺知識,許多文化的傳統被滅絕掉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時期。可是,在我們縣城這樣的地理的夾縫裡,倒正好相反,被排斥逐殺的文化和知識,退居到了這裡,比平時更加聚集起來,變得突出和鮮明。要說,正是這種夾縫樣的地方,才是藏精蓄銳的地方。它們有著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是這種固定不變,保護了我們人類積攢了很多時間的優良的素質和訓練,使其不至流失,得以傳繼。你要是走過淮河,乘著輪渡,輪渡扯著嗚嗚咽咽的汽笛,緩慢地行駛著,那緩緩退去的兩岸,和兩岸間的笛聲,就有些像這種固定不變。拉水車在河灘上,淋淋瀝瀝的車轍,也有些像。

  在五河縣中後排的家屬院裡,還住著一個右派。他是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學生,在上學期間戴上了右派帽子,被下放到安徽勞動。在農場裡結識了安徽省醫學院的女大學生,女大學生義無反顧地跟定了他,畢業分配放棄了留省城合肥的機會,跟著結束勞動的右派的他,來到了這個縣城。右派在學校裡教英語,右派妻子在縣醫院當大夫。這位妻子出身于詩書禮儀之家,從小生長在合肥。自從跟上了右派,便學會了一身市井潑婦的本領。當人家欺負右派時,她便挺身而出,可堵著門罵天,罵得人不敢出門。其實人家欺負右派,倒不止因為他是右派的緣故,他本是一個軟弱的人,命運又不濟,不免就萎萎縮縮的,凡事都退讓在先,別人自然就要進了。現在知道他老婆厲害,就不敢再冒犯,兩頭算扯平了。但這也並沒使她就此恢復閨秀和知識分子的清高做派,生活依然是艱難的。她接受的不僅是一個右派,還是一個處在貧困線上的家庭。右派是上海人中「江北人」的那一類,生活在棚戶區中,幹著這城市裡最苦最累最下賤的營生。他們大約是三代人才供出一個大學生,不想折戟在右派這回事情上。但他並不能夠因此推卸作為長子長孫的養家的重任,他每月的工資,要供祖父祖母生活,弟妹讀書,還有多病的母親的藥錢。於是,右派的妻子不得不錙銖必較,為一分錢,和菜販肉攤爭得不可開交。她的一兒一女也像鄉里孩子一樣,上學時帶著一個摟草的竹耙,一路走一路耙,將路上的碎枝草秸,摟回家燒鍋。有人笑話孩子,她就又沖到人家裡去罵,罵得人不敢吱聲。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使她喪失樂觀的天性,她依然笑口常開,快快樂樂地打發著艱難的時日。她很有幽默感,即便是敘述自家的窘境,也是帶著快樂的風趣的口吻。貧困也沒有妨礙她赤誠待人,她依然很好客,總是拿出最好的待客。貧困其實是比政治上的落難更壓榨人,使人喪失自尊。而她將外表磨得粗糙了,就像是有了保護層,她始終保持著人格的獨立完善,不受侵蝕。只有貧困生活養成的極端節儉的習性,伴隨了她,直到境遇徹底改善以後。這就不免要出很多洋相,她自嘲地說給人聽,一邊說一邊笑,直笑出了眼淚。

  改革開放之後,右派摘了帽子,得到改正。他的一九四九年跑去臺灣的老兵叔父,也聯絡到了他們,然後,這一年的夏季,就到滬探親。這年的夏天,上海特別炎熱,好像掉進了火爐。他們一家特意趕來上海看望從未見面的叔父,叔父請他們在他住宿的賓館裡吃飯,接著他們就要回請。賓館這一頓並沒有給右派妻子留下什麼好印象,只覺得繁瑣的杯盤碗碟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說,正吃得好好的,忽然卻要換碟子。殷勤的服務也使她不安,小姐蠟燭似的戳在身後看著,吃飯怎麼吃得下去?不菲的價格更令她觸目心驚,深感造孽。於是,她決心回請的這一頓,在自己家中進行。她從前三天就開始置辦酒席,買了三隻雞,一條豬腿,一木盒魚。那時,家中也還沒有冰箱,東西有一大半變質了。到了那一日,天氣熱得可怕,叔父與他的的老伴,乘著出租車,百折千回地在陋巷深處,找到了他們家,然後走進火烤似的水泥屋頂的平房,坐在條凳上,面前一大片熱氣騰騰的雞鴨魚肉,幾乎擺到桌沿上來,倒是一點不摻水的,實實在在。可炎熱敗壞了人的胃口,又已經是年過七旬的老人,流汗流得幾乎虛脫,最終也沒能動了三五筷,便打道回府,匆匆結束了這餐宴席。

  後來,他們全家離開了五河縣城,溯流而上,到了長江邊上的蕪湖城,在那裡一所大專院校供職,此後遝無音訊。以上說的那些人後來大都離子了這個偏僻的縣城,去到各大城市,可是他們依然帶著隱居的影子,走哪,帶哪。他們的歷史明暗相間,隔成一段一段的,他們全都默默無聞。

  在我後來居住過的蘇北城市徐州,根據傳聞,我們在夜晚穿街走巷,來到一座大雜院的背後。那裡有一扇朝北的窗戶,糊著舊報紙。由於大雜院坐落在台基上,那扇窗就離地面很遠。大青石的牆壁陡立著,牆面很光滑,沒有可攀附的,好讓我們爬上去,接近那窗口。我們只能伏在窗下,耳朵貼貼在牆縫,等待著。人們說,夜深的時候,窗戶裡會有留聲機的聲音,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我們去了幾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回。我們就貼著那堵高牆,守至夜半。窗戶裡非常寂靜,耳邊只有風聲。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聽過貝多芬的音樂,也不知何為「第五交響曲」,可我們就那樣虔誠地等待著。我們完全相信,在這條莫名的巷子裡,有可能潛伏著萊茵河畔的那位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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