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鮑莊 | 上頁 下頁


  「就是錯,就是錯!」小翠點著他鼻子說,那活潑潑的樣子又回來了一點。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氣了。

  桶,撈上來了,水打滿了。兩桶水擱中間,文化在後,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擔擱上肩,彎著腰,半蹲著,等著小翠上肩。剛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過頭問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屬牛,我屬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麼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錯了!」小翠直起腰,扁擔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蹌。

  扁擔悠著。水在桶裡悠著,悠到桶邊上,又回來了。

  九

  撈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話也能說不老少了。正吃晚飯,鮑五爺拄著拐來了。鮑彥山招呼他:

  「五爺,來吃。」

  撈渣學嘴:「來七(吃)。」

  鮑五爺裝沒聽見,不理會他,在門檻上坐下來,看螞蟻搬家。

  「吃過了嗎?」鮑彥山緊問著。

  「吃過了。」鮑五爺回答。

  「咋吃的?」

  「煎餅,稀飯,鹹菜。」

  「你老要懶得燒鍋了,就過來。咱家人多鍋大,多一人少一人見不著。」鮑彥山家裡的說。

  「我能燒。」鮑五爺回答。悶著頭看地。天黑了,看不見螞蟻了,一隻蚱蜢蹦跳過去。

  什麼東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撈渣什麼時候到了跟前,小手裡攥著一塊煎餅,捏成了團,直送到他嘴邊。他看看撈渣,撈渣朝他笑著,一臉厚道相。他心裡又是格登一下,扭過了臉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許多。

  鮑五爺掉回頭,撈渣正坐在他腳邊抓土玩,稀稀的黃頭毛底下露出了頭皮。鮑五爺伸出手在那頭皮上胡擼了一下,心想:「我咋像是在哪見過這鬼哩。」

  前邊牛棚裡在唱古,隊子吱吱嗄嗄地傳得老遠:

  「寫一個五字無底洞,薛仁貴跨海又去征東。

  征東招夠人共馬,回馬槍挑鳳凰城。

  寫一六字變化開,我配姣娥女裙釵。

  帶領三千人共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來。……」

  十

  在一千裡外的北京,正進行著一場江山屬￿誰的鬥爭。

  一千裡外的上海,整好了裝,等著發槍了。

  十一

  裡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著拾來。拾來鑽在被窩裡,舒服得心裡發虛,有點不實在。翻來覆去,不知怎麼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了。

  月光照進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蓋著一床舊棉被,薄得象紙,硬得也象紙。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象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姊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姊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腿後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話說:「寒從腳底來」。好多日子,腳沒這麼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溫暖的峪穀。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著他的腳。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二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大姑已經掉過身去,臉朝裡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窪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說:

  「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裡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麼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說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莊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出花,臉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凶,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不嫌咱家窮,願意跟你過。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上高莊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城捎了兩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說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象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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