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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阿三的新生活開始了,來農場之前,阿三從收容場寫給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請她幫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來。女作家來了,借著她的關係和名聲,允許在辦公室裡和阿三單獨會面。一上來,她幾乎沒有認出剪短了頭髮的阿三,等認出了,便說不出話來了。停了一會兒,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說:現在,從你客廳走出來的,不僅是去美國,還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譏諷道:謝謝你改寫歷史。又幹坐了一會兒,女作家打開她帶來的大背囊,將被褥枕頭,臉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擺了一桌子,最後,將那大背囊也給了她。告訴她,已經將她的房子退了,東西暫時放在她家,還有一些帶不走的,她自作主張送了隔壁的鄰居,那一堆舊畫,她想來想去,後來讓評論家一車拉走,但是她讓他寫了個收據。阿三這時插嘴說:給他幹嗎?一把火燒掉算了,女作家並不理會,將一個小信封塞在她手裡。阿三一看,是五百塊錢,就說:以後我會還你。女作家說了聲不要你還,聲音有點啞,幾乎要落下淚來。阿三皺了皺眉頭,就站起來要進去,女作家說:我好不容易來了這裡,你倒好。才幾分鐘就要我走路。阿三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要我家裡人來嗎?就是不想看他們哭,現在,你代他們來哭了。女作家咬著牙說: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說罷站起身就走了。

  現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後領上釘商標。商標要用兩種線釘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線,朝裡的一面是絲線,兩面都不能起皺。許多人都幹不來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卻立刻掌握了。

  這批活是生產大隊長硬從上海的鄉鎮企業手裡爭來的,以繳納管理費為條件。交貨的期限本來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個提前量。因為活計難做,老是返工,拖了時間,如今只得加班。大隊長幾乎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喉嚨啞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農場需要自負盈虧,農田上的產值畢竟有限,還是要抓工業和手工業,幹部們調動了所有的,也包括勞教人員在內的社會關係,爭取來一些活兒,往往都是條件苛刻。由於這些活兒都是從各處求來的,每一種都需要現學現做,這些勞動力又是流動的,無法進行技術培訓,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時間和體力。眼下這批羊毛衫的加工單,一上手大隊長便明白她是被吃藥了。顯然是那鄉鎮廠自己吃不下來,轉嫁於他們的,還可以從中賺取管理費。每一道工序都是難關,都需大隊長親自攻克,再傳授傳教。現在來了一個心靈手巧的阿三,大隊長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幾乎要把她供起來,讓那些手腳笨拙的女孩為她送茶送水,絞濕毛巾擦臉,不讓她離開縫紉機半步。

  阿三在這機械的勞動中獲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裡聽話而靈活地翻轉著,轉眼間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折疊羊毛衫的人,都幾乎是被她催逼著,不由也加快了手腳。工場間裡所充斥的那股緊張的勞動氣氛,倒是使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躍了起來,增添了生氣。時間就在這樣的埋頭苦做中過去了,天漸漸黑到了底,開了電燈,飯車早已等在外頭,就是停不下來去吃,卻也不覺著餓。人,就像一件上了軸的機器,不停地運作下去。

  阿三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好像來到這裡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應手,異常順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勞動,這勞動使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它填滿了時間,使之不再是難挨的。有時候,她猛一抬頭,發現窗外已經漆黑一片,而窗裡卻明亮如晝,機器聲盈耳,心裡竟是有些溫馨的感動。只是那張床鋪是她幾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覺渾身再沒一絲力氣,深深地恐懼著下一日的到來。她甚至是不捨得睡著,好享受這寶貴的身心疏懶的時間,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經上來,將她帶入夢鄉。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響了。大還黑著,半睡半醒地磕碰著梳洗完畢,就走去工場間,那裡亮著燈,生產大隊長已經幹開了。每個人都懷疑著究竟是昨天還是明天,是早晨還是夜晚,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機器前邊。當身體第一陣的軟弱和不知所措過去之後,一切就又有了生氣,又回到了昨日的節奏。不過體力卻是新生的,像剛蓄滿的水。接著,天就亮了。

  現在,阿三成了技術指導,有哪一處沒法解決的,阿三去了,便解決了。大隊長看她的眼光裡,幾乎流露出討好的神色。作為生產大隊長,她最苦惱的是她不能夠挑選她的勞動者,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由於對阿三的偏愛,不自覺地,她便也比較袒護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長指甲,她就裝作看不見地過去了。可是這卻被同屋的勞教告發到中隊長那裡,受到扣分的處罰。

  阿三知道是誰告發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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