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我愛比爾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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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漸漸地上來勁了。他不顧那兩個年長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漸漸對阿三糾纏起來。可因為他是那麼靦腆,他的糾纏便是膽怯的,遲疑的,抱著些慚愧的,他紅著臉,眼睛濕潤著,老要讓阿三喝他杯裡的啤酒。阿三就在心裡說:看,就連調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說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說喝,也不說不喝,與他周旋著,眼看著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頭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滿臉的笑意。好幾次,阿三的頭髮撫在他脖子裡,他的激動就增加一成。 這時候,那兩個提出要回房間,不由艾克反對,就叫來小姐買單。阿三喝足了,樂夠了,正好也想走。此時,雖然帶了幾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覺到這個小夥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卻很刻板,這種不一致的情形會惹出麻煩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們那種腦筋,一棵樹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讓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離開咖啡座,挽著他的胳膊,將他送往電梯。那兩個年長的對阿三說道再見,就要從她手裡接過艾克。可是艾克卻摟住了她,怎麼也不鬆手。小姐為他們扶著電梯門,等他們進去。可他們卻拉扯成一團,無從分手,阿三對艾克百般溫柔,勸他鬆手。那兩個顯然惱火了,有個性急的,竟把阿三從艾克懷裡往外拽。這情景說實在很不像樣。一些人從他們身後走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上去了。小姐靜立在他們身後,等待他們了斷後再開電梯門。而他們相持不下。 他們奇異的姿態引來了人們的目光,那些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低頭走過,裝作看不見,喜歡看熱鬧的中國人則不然了,都往這邊引頭伸頸地張望。阿三心慌了,覺得大事不好,她帶著求饒的目光對拉她的那個說:先上樓再說吧。想不到這話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對阿三沒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參加進來,攪和了這個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釋,他越以為阿三是非進艾克的房間不可。他們都是第一次來中國,對這個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毫不瞭解。他們的心情一直很緊張,到了這時,受侵犯的恐懼就忽然成了事實。最終,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時,大堂裡秩序依;日,鋼琴在彈奏《魂斷藍橋》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樹終於走出視野,車停了。車門打開,那個年輕的女警察先下了車。然後,勞教人員絡繹而下。阿三下車時,感覺有人在背後推了一下,險些兒沒站住腳,幾乎是從踏腳上跳下去的。她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先前做下流手勢的女勞教,她若無其事地迎著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體下車後,按照出發前分好的組排成小隊,由前來迎候的管教中隊長帶領去各自的隊裡。 行李卸下來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進這坐落於空曠農田中的大院。正午過後的陽光靜靜地照著,院子裡除了她們這些新來的,沒有別人。院牆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於天氣晴朗,邊緣分明,連縈繞不絕的白色霧氣都清晰可見。阿三和另兩個女核屬一個中隊,包括那向她尋事的。阿三的頭上扣了一頂草帽,壓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臉,走在前邊的中隊長是瘦高的個子,穿著警服,沒戴帽子,一束沒加修飾剪的馬尾辮垂在背上,她一直沒有回頭,似乎確信她們是跟在背後,老老實實地走著。走到院子深處的一個巷口,她拐進去了,前邊是一扇鐵門,她摸出鑰匙開門,裡面是一個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間。房門口坐著一個女孩,手裡編織著一件毛線活,一見中隊長便站了起來。中隊長讓阿三幾個在幾張空床上安頓下來,先吃午飯。因考慮到她們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就照顧休息到兩點,再去工場間勞動。說話間,那房門口的女孩已替她們打來了三暖瓶熱水和三盒飯菜。 阿三看看表,已經一點多了,她把被褥鋪開,在床沿坐下,沒有去動鐵盒裡的飯。那兩個已經與這一個老的熟識起來,問她為什麼不去工場間,回答說是「民管」,就是負責管理勞教們生活的。她們開始吃飯,鐵勺攪得飯盒當當響。吃著吃著,其中一個便哭起來,說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著這個,不知要多麼傷心。老的就勸她,說吃官司都是這樣的,再說,她父母在上海,怎麼會知道?尋阿三事的那個則冷笑說:你會吃官司吧,不會吃官司不要吃。聽起來是蠻橫無理的,阿三看著她,心想這是頭一個難對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個收容所裡,到了車上才第一回見面,阿三不知道她為什麼對自己有仇。 阿三在床上躺下,伸直身於,雙手枕在腦後。她看著門外的太陽地,太陽地上有一個水鬥,邊上放著一隻鞋刷,在太陽下暴曬著。雖說是十月份,可是這裡的太陽依然是酷熱的。幾個蒼蠅嗡嗡地盤旋著,空氣裡散發有一股飯餿氣。床頭的那三個壓低了聲音在說著什麼,很機密的樣子。然後,兩點鐘就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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