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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可是,有一件事卻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靜不下來。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畫畫了。馬丁的全盤否定,在一個重要的節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馬丁,你不負責任!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毀了,他應當還她一座,可是沒有,他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阿三自己,對著一堆廢墟。比爾走的時候,阿三能畫畫,馬丁走了,她卻連畫畫也不能了。阿三雖然沒有像愛比爾那樣愛馬丁——這是她經過比較得出的結論——但是馬丁卻比比爾更加破壞阿三的生活。
  
   07

  天氣終於有了涼意。阿三掛在窗前的一隻叫哥哥,漸漸聲氣微弱。陽光變得稀薄透明。房子前後的新樓也平地而起了。遠處,有一隻塔吊,在有霧的夜晚,那升降臂上的一盞燈,穿過霧障看著阿三,像一隻夜的眼。這景色有一種純潔的,但也是虛空的意味。午後時分,天空積攢著雨雲,蜻蜓飛進房間,在突然變暗的黃昏樣的光線裡飛翔,翅翼閃著幽光。阿三想起馬丁說的「本來」的概念。她靜靜地向昏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飛行攪起的氣流掠過手心。這就是「本來」嗎?天已經暗到了這樣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樣,雨雲鋪滿了整個天空,氣壓變得很低,呼吸都有些困難。雨馬上就要下來了,甚至隱隱地聽見有雷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滾動。可是忽然間,雨雲露出了邊緣,陽光從那邊緣裡射了出來,天又亮了。這時候,才看見雨雲原來是在飛速地奔跑,由於面積實在太大,要跑許久才可從頭頂跑開。雷電終於沒有來臨,大雨也過到別的區域,蜻蜓飛走了。那接近於「本來」的幻覺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著窗口的景象。房間裡堆著她的沒賣出的畫,幾乎可代表這幾年的美術史。沒有人上門,人們都知道阿三和一個法國畫商打得火熱,眼看就要傳開阿三去法國的流言。

  現在,阿三已經劃進專門為外國人準備的那類女孩子,本國的男孩子放棄了打她們的主意。這就是阿三至今沒有遇上一個中國求愛者的緣故。她生活在一個神秘的圈子裡,外人不可企及。誰也無法知道她們日常起居的真實內容,那就是有時候在最豪華的酒店,吃著空運來灼新鮮蠔肉,有時候在偏遠的郊區房子,泡方便面吃,只是因為停電而點著蠟燭。她們的時裝就掛在石灰水粉白的牆上,罩著一方紗巾。還有她們摩登的鞋子,東一雙,西一雙的。

  無所事事,阿三很想去找女作家。可是她似乎很感慚愧,她的新故事結束得太快,不值得一提。她想起那晚在女作家的客廳裡,她的表現是讓人有所期待的。她就沒有去找她。

  這樣懶散地度過兩個月之後,阿三終於囊中如洗。她這才強打精神去尋找掙錢的途徑。上海賓館對面有一家旅遊品商店,老闆是她的朋友,曾經向她收購過水彩畫和油畫,以風景和靜物為主。她當時因賣畫正走紅,自然嫌那收購價低了。但是,現在,她想來想去,只有去找他。她梳洗了一番,吃了最後一包方便面作早飯,就出門去搭輪渡。十月的高朗的天空,使阿三振作了精神。風是爽利的,將她一身的隔宿氣掃盡。阿三氣色看上去還不壞,心事已經沉澱下去,要有新開頭的樣子。她甚至已經在考慮將要創作的題材。她想她離開學校之後再也沒有去寫生過,出外寫生的情景來到眼前,便有些興奮。這樣,她又看見了浦西的建築。江邊的綠化地帶有老人在做操,還有孩子。經歷了這樣的騷動的時期,她幾乎懷疑還有沒有和平的生活。現在,這情景給了她肯定的回答。阿三愉快地想到,去過旅遊品店之後,就到女作家那裡去蹭一頓午飯,對,要敲她一次竹杠,逼她去紅房子。

  阿三乘上電車,街景都是令人愉快的。商店剛剛開門,第一批顧客擁進店堂。地面上灑過了水,濕漉漉的,轉眼間便幹了。阿三的心情這樣開朗,以致到了旅遊品店,發現這店早已幾經轉手,競也沒感到太多的沮喪。老闆是個中年女人,並不認識阿三的朋友,阿三就又舉出四面八方好幾位熟人的名字,以期與女老闆搭上關係。只有一個得到她模棱兩可的回應,她所說的那名字與女老闆知道的有一字之差,阿三承認也許是她記錯了。這樣一來,就好說話些。可是,此時阿三卻發現店堂裡已不再出售油畫和水彩畫,多是些磁磚畫,還有俗麗的玻璃畫。她就問女老闆為什麼不再賣油畫和水彩畫,女老闆說那些東西賣不出好價錢,畫家要的價又很高,索性算了。阿三就說:我給你畫怎麼樣?女老闆很厲害地說:我又沒看見過你的畫,怎麼好說呢?阿三說:我給你畫一幅,但你要先給我些定金。女老闆就笑了:我沒看見過你的畫,怎麼好給你錢?阿三就說:某某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連這點信任也沒有嗎?阿三開著玩笑,然後轉身出了店門,心裡說:你要我畫我還未必賣呢。

  阿三站在林蔭道上,秋天的陽光從梧桐葉裡灑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輕盈的。新洗的頭髮直垂到腰下,合起來不過一指頭粗細,披開來卻千絲萬縷。頭髮的涼滑感覺傳到了全身。她穿一條舊的齊膝剪去、露著毛邊的牛仔褲,黑色高領線衫的袖口則是從頸下開始,兩個肩膀完全袒露著,腳上是一雙細跟羊皮鏤空涼鞋。她的樣子顯得很新穎,過路人都要駐足回望。

  現在,我要去什麼地方呢?阿三想。這個思索一點沒有使她茫然,她心裡是清晰和堅定的。是的,她談不上有一點茫然,只不過是沒有地方去。

  她在樹蔭裡站了一會兒,心裡並不盤算什麼。她感到身心那麼舒暢,臉上浮起了微笑。身後旅遊品店的女老闆透過玻璃門看她,似乎也在等待著,看她將去什麼地方。她將這女孩子劃為某一類人中間。在這裡開店的日日夜夜,她見多識廣,人們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斷。

  阿三細長的發梢在微風中輕輕飄蕩,她用一個小玻璃珠子墜住它們,使它們不致太過揚起。她的細帶細跟鏤空鞋有一隻伸下了街沿,好像一個準備涉水的人在試著水的流速和涼熱。她的身姿從後看來,像是一個舞蹈裡的靜止場面,忽然間她的身體躍然一動,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馬路對面的賓館走去。女老闆的臉上浮起了微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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