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我愛比爾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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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比爾就對阿三說,他開始明白東方人對性的感受能力了,那其實是比西方人更靈敏,更細緻的。比如,他曾經看過一些中國的春宮,還有日本的浮世繪,做愛的場面,是穿著衣服,有些還很繁複累贅,然而卻格外的性感。阿三說,這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要比漫山遍野的紅更加濃豔。他們又談到各國的服飾,均以為日本女性的和服敞開的領子裡那一角後頸,要比西方人的比基尼更撩撥人意。然後,他們就穿著衣服做愛,那種受拘束的忍無可忍使得欲望更加高漲。有時候,他們面對面地站著,比爾的手伸進阿三的衣服,那層層疊疊、窸窸窣窣的動靜,真叫人心旌搖曳。裡頭的那個小身子不知在什麼地方等著他,是箭在弦上的情勢,比爾他何曾經歷過啊!他想:這是人嗎?這是個精靈啊! 與實際的做愛相比,阿三的興趣更在營造氣氛方面。她是花樣百出,一會兒一個節目。像阿三這種發育晚的女孩子,此時還談不上有什麼欲念,再加上心思不在這上頭,全想著比爾怎麼高興。同金髮碧眼的比爾在一起,阿三有一種戲劇感,任何不真實的事情在此都變得真實了。她因此而能夠實現想像的世界,這全緣於比爾。所以,她就必須千方百計地留住比爾,不使他掃興而離去。阿三曉得自己在做愛上肯定比不過比爾那些也是金髮碧眼的對手,她以為比爾一定有著對手,並且想起她們,也毫無妒意。她就想著從別的方面戰勝她們。比爾曾經對她說過:你是最特別的。阿三敏感到他沒有說「最好的」。她自知有差異,卻不知如何迎頭趕上,只能另闢蹊徑。 他們做愛的地方通常是在週末時阿三的學生宿舍,也曾經到賓館租過房間,但在那種地方,阿三的藝術全無用武之地。房間太乾淨,太整齊,也沒有可供創作的材料。當然,有浴室,可這又是一個新課題,阿三完全陷入被動。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著比爾擺佈,倒是有了一點欲念,但是很快被沮喪壓倒了。比爾從來不帶阿三去他的住處,阿三很識相的從來不問,雖然心裡有些嘀咕。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處,那是阿三的地盤,她更加自如,想像力很活躍。冬天到了,宿舍裡沒有暖氣,他們在一床床沉重的棉被底下做愛,取暖,於比爾都是新鮮的經驗。午後的陽光模模糊糊地照進來,心裡有一些頹唐,還有些相依為命似的。 一個外國人,頻繁出入學生宿舍,自然會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後是教導處,最終是校保衛處,陸續找阿三談話,要她嚴謹校風校紀,並向她瞭解比爾的情況。阿三閉口不言,也對比爾閉口不言。但她悄悄地著手在校外租借私房。從他們地處南郊的學校,再繼續往南去,有一個華涇村,村民都是花農,以種菊花為業。近些年家家新造了樓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區一些無房戶出租。阿三就是到華徑村去租房子的。當阿三打點停當,帶比爾到新租的房子裡,正是華涇村曬菊花的日子。家家門前都搭著曬花架,鋪著白菊花。他們穿行過去,上了二樓,走進阿三的房間。溫煦的陽光照在窗簾上,空氣中洋溢著苦澀的花香,比爾真是有醉了的感覺。阿三把房間佈置得很古怪,一個雙人床墊放在正中間,一頂圓帳系在吊扇的掛鉤,垂到地上,罩住床墊。他們就在那裡面做愛。 02 然後,比爾讓阿三坐在他的膝間,面對面的。裸著的阿三就像是一個未發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纖細得一折就斷似的。脖子也是細細的,皮膚薄得就像一張紙。可比爾知道,這個小紙人兒的芯子裡,有著極大的熱情,這就是叫比爾無從釋手的地方。比爾摸著阿三的頭髮,稀薄,柔軟,滑得像絲一樣,喃喃地說:你是多麼的不同啊!這就好像是用另一種材料製作出來的人體,那麼輕而弱的材料,能量卻一點不減,簡直是奇跡。阿三看比爾,就想起小時候曾看過一個電影,阿爾巴尼亞的,名字叫做《第八個是銅像》。比爾就是「銅像」。阿爾巴尼亞電影是那個年代裡唯一的西方電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爾,真是鋼筋鐵骨一般。可她也知道,這銅像的芯子裡,是很柔軟的溫情,那是從他眼睛裡看出來的。他們兩人互相看著,都覺著不像人,離現實很遠的,是一種想像樣的東西。 有一次,比爾對阿三說:雖然你的樣子是完全的中國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於我們西方人。這是他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聽了,笑笑,說:我不懂什麼精神才是西方的。比爾倒有些說不出話來,想了想,說:中國人重視的是「道」,西方人則是將「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說《秋江》這齣戲,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間。比爾聽得很出神,然後讚歎道:這故事很像發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東西都在西方!比爾又給她攪糊塗了,不知事情從何說起的。但比爾還是感覺到,他與阿三之間,是有著一些誤解的,只不過找不出癥結來。阿三卻是要比比爾清楚,這其實是一個困擾著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爾將她看做一個中國女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爾,就是因為她是一個中國女孩。由於這矛盾,就使她的行為會出現搖擺不定的情形。還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尋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點,以此來調和她的矛盾處境。 現在,她特別熱衷於京劇的武打戲。她對比爾說:如果能將《三岔口》中人物動作的路線顯現與固定下來,會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呢?她把她所記錄下來的《三岔口》的動作線條用國畫顏料繪在一長幅白絹上,在比爾生日那天,送給他作為禮物。比爾很喜歡,當做圍巾系在羽絨服的領子裡。然後,兩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開的大酒店裡。 正好是感恩節,人特別多,大都是美國人,比爾的幾個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著手。阿三今天化了很誇張的濃妝,牛仔服裡面是長到膝蓋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連褲襪,足登棉矮靴。頭髮束在頭頂,打一個結,碎頭髮披掛下來。看上去,就像一個東方的武士。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小姐走過來點蠟燭,很銳利地掃她一眼,這一眼幾乎可以剝皮。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著厲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誇張地笑著,嘴裡的英語也比平時用得多。同比爾一起去嫌菜時,她一路同比爾聊天,停停嫌嫌,流連了許久。最後她挑了一小塊蛋糕,插上蠟燭,讓比爾吹滅,說:生日快樂!比爾頭暈暈的,盯著阿三說:你真奇異。阿三注意到,比爾沒有說「你真美」。 出酒店來,兩人相擁著走在夜間的馬路上。阿三鑽在比爾的羽絨服裡面,袋鼠女兒似的。嬉笑聲在人車稀少的馬路上傳得很遠。兩人都有著欲仙的感覺。比爾故作驚訝地說:這是什麼地方?曼哈頓,曼,吉隆坡,梵蒂岡?阿三聽到這胡話,心裡歡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裡似的,也跟著胡謅一些傳奇性的地名。比爾忽地把阿三從懷裡推出,退後兩步,擺出一個擊劍的姿勢,說:我是佐羅!阿三立即做出反應,雙手叉腰:我是卡門!兩人就輪番作擊劍和鬥牛狀,在馬路上進進退退。路燈照著,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狀的。有人走過,就盯著他們,過去了,還回頭看。他們可不在乎,只顧自己樂。鬧了一陣,阿三重又鑽進比爾的羽絨服裡。這時,兩人就都安靜下來,靜靜地走著路,有時抬頭看看天。深藍的天被樹枝權擋著,空氣是甜潤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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