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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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飯後,鬱曉秋去了何民偉家。她並沒敲門,只是在樓下朝上喊何民偉的名字。這是小孩子找朋友的方式,像他們這樣的大人,已經不合適了。有幾扇窗推開來,伸出頭往下看她,使她感到氣餒。喊了幾聲,何民偉家有人回應她了,是何民偉的大妹,說何民偉不在家。她問去哪裡了,回說不知道,就拉上了窗扇。這樣一上一下,大著聲量說話,一條後弄就都知道她碰了釘子。鬱曉秋有了氣,過一天還來,何民偉就好像也有氣似的,還不在。第三天是鬱曉秋的廠禮拜,就找去何民偉所在的工場間,何民偉踏一輛黃魚車正出弄堂,迎面碰上,兩人都怔一下。其實只有幾天沒見面,可彼此都覺著變樣了。鬱曉秋正是氣色不好的時候,臉發暗,皮膚顯得更粗糙。只有眼睛的線條沒變形,還是清晰的雙瞼,長而上挑的眼梢,明亮的瞳仁,在顏色沉暗的臉面上,有種炯炯的逼人的神情。何民偉不由避開眼睛,嘴上卻笑著說:這麼巧,碰到你。鬱曉秋說:怎麼是巧?是我專門找你。何民偉說:有什麼事嗎?我晚上到你家去。鬱曉秋說:你多少天不來了?我連找你兩次,都找不到。何民偉就說:你何必去那裡,你知道我們家人對你不客氣。這句話是體貼的意思了,兩人默了一時,過去的親密無間的時光又回來了。何民偉最後說:今天晚上我一定去。說罷騎動了黃魚車,鬱曉秋望了黃魚車騎遠。中間,何民偉回過身望了一次,見她還站著,就招了招手,示意她回去。兩人都有些戚然,不知為什麼,感到酸楚。 這天晚上,和祥地度過了。何民偉下班後就來到鬱曉秋家。吃罷飯,她母親一個人在桌上玩通關,逢到翻牌,用右手留長了的小手指甲,輕輕將牌一鏟,牌便翻過來了。郁曉秋在水鬥洗碗,何民偉立在一邊看。看她將碗從清水裡一隻一隻撈出來,揩幹,積成一摞,送進碗櫥。後來,她母親睡了,兩人就在外間,一人坐一把竹椅說話。誰也沒有提及何民偉不來,鬱曉秋又找他的事情。在這靜謐的時分,兩人都不相信,將有什麼變故發生,他們如何會有別種選擇呢?他們都已經這麼,怎麼說呢?這麼好了。在外間過道上一盞二十五支光的電燈下,後窗裡再透進一些幽暗的光,鬱曉秋的臉色變得清澈多了。多日的焦慮,愁煩,此時沉澱下來,她幾乎有些接近柯柯的皮膚了。何民偉發現自己在拿鬱曉秋和柯柯比,心裡覺著不妥,但很快就跳開了。兩人坐到九時,因第二日都要上班,何民偉就起身下樓。鬱曉秋要送他,其實不必,因兩家只相距大半條馬路,即便在熱戀時,他們也不興送來送去。果然,沒走一會兒,就已經到何民偉家弄堂口。何民偉說,我再送你回去吧!於是,又送鬱曉秋。還是沒幾步。郁曉秋就再送何民偉。這麼來來回回地走了幾遭,馬路上已經清寂下來,路燈在梧桐葉間照著,柏油路面起了一層反光。最後,還是何民偉將鬱曉秋送到家門,兩人在月光清朗的後弄裡分手,互相看了會兒投在地上的影子。這是這個夜晚裡叫人不放心的一點,他們不自覺地流露出惜別的情緒。雖然,他們誰也沒有想過分別這一回事。 之後的日子,何民偉是三天不來,兩天來地過去,鬱曉秋漸漸也習慣。她母親有一次,卻像突然想起地,問她:你那個朋友怎麼不大來了?鬱曉秋方才想起,她有整一個星期沒見到他了,可她並沒怎麼覺著。倒不是說鬱曉秋對何民偉的感情有所淡漠,而是,在這樣長久固定的親密關係裡,所產生的無條件的信任。後來有一天傍晚,鬱曉秋下班從工場間的弄堂裡出來,臨時想起母親囑她去藥房買一些消毒用的灰錳氧,便調頭朝反方向走,藥房在何民偉家所在弄堂的隔壁。走過何民偉家弄堂,她轉頭往弄堂裡望了一眼,因知道這日是何民偉的廠禮拜,想他會不會正在弄堂裡。她一眼就看見了何民偉,來不及喊他出聲,就看見他身邊的柯柯。鬱曉秋不是個量小的人,不輕易生疑,但這一段疏遠的日子,當時沒什麼,過後還是留存下來憂慮。她就有些心驚,想這是個生人,不曾聽何民偉說起過的。她本能地向弄堂裡跑了幾步,追向他們去,可又刹住腳,心怦怦跳著。她其實是怕,怕真有什麼事。她退出弄堂,也忘了去藥房,而是往回走,到了家。這天晚上,何民偉卻來了,是送走柯柯以後來的。鬱曉秋屏了一會兒,才說今天走過他家弄口,看見他了,和一個女孩。何民偉立即回說是他母親同事的女兒,郁曉秋噢了一聲,心裡卻想:因自己的事何民偉與他母親一直不和,怎麼會替母親招待同事的小孩?鬱曉秋忽然變得心細如發,是因為多日來的積慮。可她還是怕,沒有追究。而這一日的遭遇就像是個開頭,自此,鬱曉秋就常常遇到何民偉和柯柯了。他們住得那麼近,進來出去,不碰上才叫巧。每一回,鬱曉秋都繞開他們,不與他們走對面。而她覺著何民偉他也是,分明看見她的,卻作看不見,繞了過去。她有一次還看見柯柯單獨一個人,她這才敢好好打量她。鬱曉秋苛刻地挑剔出柯柯好些不是:頭髮稀薄,單眼皮,瘦。她一直看她進了何民偉的弄堂,最後她依然得向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很明顯地,柯柯已經介入到她與何民偉之間了。倘是局外人,一眼便可明瞭,可鬱曉秋卻還是不信,她甚至都沒有向何民偉質問過,理由還是那個,他們已經,已經那麼好了。可是,何民偉來的次數又稀疏了一些,他們的關係其實處在了「若即若離」。鬱曉秋有次走過藥房,不知怎麼進去了,走到免費發放避孕藥物的櫃檯,厚了臉皮向裡邊的人領了一包避孕藥片。她從來沒有服用過避孕藥,他們也從來沒有闖過禍,而且,他們已經相當久沒有做那件事了。 然後,何民偉徹底不來了。鬱曉秋沒去找他。從小到大,鬱曉秋始終在受挫中生活,別人或許以為她能忍,其實不止是。她經得起,是因為她自尊。簡直很難想像,在這樣粗暴的對待中,還能存有多少自尊。可鬱曉秋就有。這也是她的強悍處,這強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礪出來的。因這粗暴裡面,是有著充沛旺盛的元氣。郁曉秋不去找何民偉,結果是,何民偉來找鬱曉秋了。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不來找我?這話說得無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虛。鬱曉秋並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曉得這個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邊邊角角全看進去,存起來。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因為人瘦了。本是褐色的瞳仁,顏色越加淺,幾乎是透明的。何民偉都要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像了。他喪氣地低下頭,囁嚅了一陣,辨不清他的詞和句,但意思總歸是,雙方瞭解還不夠成熟,這段時間的疏離就是證明,所以,還是分手的好。鬱曉秋反問了一句:你說我們瞭解不夠嗎?何民偉又囁嚅了一陣。之後,鬱曉秋又作了幾次反詰:你說我們不夠成熟?你說我們性格不協調?何民偉則以一陣囁嚅來回答。鬱曉秋也哭了,說了些「你沒有良心」、「你要後悔的」之類的話。但是,令何民偉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鬱曉秋並沒有說「我都和你那樣了」的話。她沒有用這個來要挾何民偉,而這是在此類男女談判中的一道殺手鐧。這一場談判,比他倆原先準備的都要平靜和簡單。因為雙方都明白,之間的關係,大勢已去,無力挽回,只不過需要一個儀式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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