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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這一陣子,大約有三四個月,鬱曉秋與何民偉就在跑這事。他們跑得很沒章法,凡接觸到事情實質的,又總是碰壁,這時才覺出兩邊大人給他們出的題目有多難。因為跑房子,不時要向郁曉秋母親彙報和討主意,所以何民偉同她母親接觸也多了。十有九回,她母親是在麻將桌上,牌友都有些粗俚,言語輕浮潑俏,不是何民偉熟悉的一路人。其中有個老娘舅,看起來與她母親又有些曖昧,用一把紫砂壺喝茶,有幾回送到她母親嘴邊,她母親眼睛也不回,歪了嘴喝幾口,老娘舅再接著喝。何民偉實在是不慣得很。加上在外吃了癟,到她母親跟前,還要再受譏誚:男人家,一個巢築不起來,討什麼娘子?心中自是越發反感,臉上也掛了下來。她母親並非不曉得這事的不易,但她也要試試未來女婿的能耐。其實心中已經做好隔房間的準備。鬱曉秋可說她親手帶大,留在身邊是稱她心願的。但她看不來何民偉的臉色,對了鬱曉秋,實際是說給何民偉:搞不定就搞不定,拉長臉給誰看?郁曉秋是吃慣母親排揎的,並不覺著什麼,所以也體會不大到何民偉的心情。有一日,兩人趁了家中無人,在床上親熱,完事後躺了閒話,何民偉說了一句:你和你母親一點不像。鬱曉秋就有些不悅,說:我是她養的,怎麼不像?何民偉沒想到鬱曉秋突然變得尖刻,覺著很不像她,倒真是像她母親。他當然不會想到鬱曉秋在母親私生她這一點上,心裡有忌諱,總防著別人指責母親不檢點。何民偉說她不像母親不定是指哪一點,她就也往這上面想。兩人悶悶地躺一會,各自起來穿衣下地,也沒道別一聲,何民偉就走了。雖然是一句話不對,可前段的不諧到底是積澱的,有些一觸即發的意思。一次彆扭之後,事情就變得不那麼順當,兩人其實都加了小心,反而不自然。房子的交涉還在進行,談不上是爭取,倒好像專門找氣受。慢慢地,就擱下了,結婚的事便也隨之擱下。

  結婚的事一旦擱下,兩人在一起似乎就沒什麼可做的了。何民偉倒是更經常來鬱曉秋家,但並不是因為他習慣了她母親的作派,相反,他坐在這裡,心情抑悶。可是,不來這裡去哪裡?看電影,逛街,已經過了那個勁,早說過,他們都不是那種務虛的男女。鬱曉秋家常是一桌麻將,桌上方香煙繚繞,在日光裡,有一股令人倦怠的迷蒙。倘是晚上,電燈光下,便是頹靡的景象。雖然,她母親已經鬆口,隔房間給他們,可他對與她母親同住的前景,極度沒信心。何民偉的心情,消沉下來。有時候,郁曉秋母親晚上演出,空出房間,他和鬱曉秋親熱,也不太能提起勁。那件事他們已經比較能掌握了,但因次數少,遠還不應該到熟膩的程度,事先他也有一點期待的興奮。可等完事,他會覺著:不就是這樣?竟有一種灰心生出。鬱曉秋也是覺著,事情不如以前那樣美好,但她歸結于房子一事沒有落實。她頭腦簡單得多,惟其簡單,反能抓住要點,卻也忽略了許多細節。何民偉有幾次該來的時候未來,她並不放在心上,漸漸地,何民偉來的次數便稀疏下來。

  何民偉的父母自從表態以後,再不提此事,兒子的婚事與他們無關似的。以他們的世故,還有何民華的耳目傳遞消息,曉得那頭進行得不順,也還是不提不問。是他們的兒子,並不想叫他難堪,誰說得准呢?也許事情會有轉機,他們也要留他回頭的餘地。其時,家中常來一個年輕的女客,是大妹還是小妹的朋友。一來,總是與她們一起,三個人嘰嘰噥噥,有時還留下吃飯。何民偉正眼都沒看過一下。因家中都是姐妹,人來客往多是這類女孩,隨了姐妹們的年齡增長,一起從小孩子到了大人。他從來嫌她們聒噪,而且事多,一會兒好,一會兒壞,不予理睬。這幾個廠禮拜,他都在家,方才與這女客說上幾句話。有一日下午,還跟三個小姑娘一起看了場電影,就算是認識了。曉得這女孩名叫柯柯,不是大妹,也不是小妹的朋友,而是他母親同事的小孩,然後才和大妹小妹做了伴。她要比何民偉低三屆,七三屆的,剛從崇明農場上調回來,在一家廠的計量科做學徒。又還知道,柯柯是獨生女,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在讀高中。柯柯和大妹小妹很玩得來,禮拜日幾乎都是在他們家裡過。何民偉就發現,柯柯長得很清麗,皮膚特別白皙,一笑,便露出一口潔白的糯米牙,頭髮很柔順地梳在耳後,紮兩個刷把辮,前後都遺漏出些碎發,也是柔軟的。柯柯整個人都顯得嬌嫩,清潔。有幾次,柯柯在家吃晚飯,飯後,母親讓何民偉送她上公共汽車,何民偉沒有拒絕。然後就有一日,說好一起去看電影,大妹小妹卻臨時有事,不去了,只剩下何民偉和柯柯兩個人,何民偉也去了。再過後,柯柯就不來了,母親說了幾遍,要送柯柯的母親一樣難覓的吃食,柯柯老不來,他就只好去跑一趟了。於是,何民偉就去了柯柯的家。柯柯家是在他家所住的這條馬路的西端,一幢花園洋房裡,底層一樓朝東的一間。倘是過去一戶大人家住,這間可能就是書房。朝東的一面呈半圓形,一排長窗,掛了白色的扣紗網眼窗簾,放一張長沙發,晚上,沙發前邊拉起一幅淺花簾子,就成了柯柯的閨房。洋房裡房間很多,住了不低於十戶人家,照理是夠雜遝的了,但因為圍繞著一個花園,就有了靜謐的氣氛。

  不能說何民偉猜不出家人的用心,也不能說何民偉看不出柯柯的心思,他多少有一點順水推舟。心裡明白發展下去有危險,他卻不去多想。所有的明知故犯都是這樣不去多想,走到哪算哪!為了一時的攫取或者說只是一時的逃避。柯柯,及柯柯的家,家中為她辟出一小角閨閣,都有著冰清玉潔的氣息,更比出鬱曉秋家中的陰暗,甚至汙糟。郁曉秋也變得不潔淨了,她的那些別號,「貓眼」,「工場間西施」,都散發出晦澀的濁氣。現在,何民偉十分不公平地認為,他和鬱曉秋性上面的事情都有著污穢氣了。他們共同學習走過的那一段路,其中的狼狽,尷尬,挫敗,全變得不堪,使人受了污染。他隱約有一種願望,就是洗刷過去,從頭開始。但他其實還處在含混中,所以,一邊去柯柯家,一邊也去鬱曉秋家。鬱曉秋家,不知從什麼時候,收起了麻將桌,牌客也散了。可氣氛並沒因此變得明朗,而是更加沉鬱。她母親只要在家,就是肘撐在桌上,擎一支煙,眼睛望著上方的某處,不知在想什麼。社會變得開放,她母親的裝束也改了,她開始化妝,燙髮,佩戴項鍊和耳環。這些修飾並沒使她變得好看,反而更加見其蒼老。脂粉,髮型,首飾的黃和亮,都襯托出她的與其不適宜的年紀,幾乎有一些滑稽。何民偉心思是有所轉移了,否則,他會覺出這個家庭裡,正發生著某種事端。在此期間,他依然有過幾次,和鬱曉秋做愛,他不頂專心,鬱曉秋也有點不專心。他沒覺察出來,鬱曉秋呢?似乎也不想與他說什麼。畢竟這一段,兩人是疏離了。

  事情出在鬱曉秋的哥哥身上。正臨近婚期了,她哥哥卻被收容審查。原來是,「文化革命」中,他犯下了一條人命,一個老教師,死在他的手中。當時學校開批鬥會,批鬥這個曾在國民黨陸軍學校任過教官的數學教員。學生們批著批著激動起來,就有人動拳腳。那老教員亦是個強種,就是不服軟,很快就被推搡在地上。這時候,她哥哥上去就是一腳,當場就沒了聲音。送到醫院,拍了片子,肋骨斷了一排,有刺進心肺的,幾小時後就大出血身亡。所以,醫院裡就留有病歷紀錄,加上當時在場的證人,她哥哥這一腳是有目共睹的。這也很像她哥哥的作風,總是一下子,下手極狠。其實,他與這老教師並沒有私仇,從公處說,也不是特別罪行重大的要人。可她哥哥,天性裡就有暴戾殘忍的一面。原先想不到會有事,運動嘛,她哥哥興許都不記得有這麼個冤魂了!可也是宿債必還,如今重新來算這筆賬了。先是「講清楚」,後又轉入刑事,檢察院提起公訴。郁曉秋對這哥哥除了一個「畏」字,再沒別的了。但家中與官司有牽連,在這市中心區,本分保守的市民堆裡,人前便低了三分。她沒告訴何民偉,可何民偉還是知道了,住在一條街上,有共同的熟人,他家人又格外關心鬱曉秋這邊的動靜。只是鬱曉秋不提,他也不提,心裡覺著這家人事多,又是這樣的事,不禁更生嫌惡。兩人在一起時,他比往常沉默,鬱曉秋猜出他已知道,因不想求他安慰,繼續不提。豈不知,兩人的隔閡又深了一層。半年之後,法院判決下來,十年的徒刑。等人收監後,方可與家人會面。郁曉秋陪母親到提籃橋監獄去,早上七時等起,近十時才輪上,隔一扇窗,裡外坐著。哥哥剃短了頭髮,穿了藍白條紋的囚服,見她們來,面上漠然得很。而母親一見他面就收不住了,放聲號啕。這一子一女都想不到她哭的是什麼,她是在哭二十多年前,與他的父親,也是這麼一裡一外,咫尺天涯的。那時候是他哭,她不哭,因她是有理的一方,不僅有理,還有時間歲月,能將命扳過來。現在,她依然有理,可時間歲月到了盡頭,命沒有扳過來,反又扳過去了一尺。她是兩回並一回哭的。郁曉秋從未見母親如此大慟過,嚇壞了,看對面哥哥,卻並無戚容,還有厭煩之色,就又吃了一驚。好在會面時間已畢,她與母親得以離開。這一日,她很盼何民偉來。內心受了大震動,真的想與所愛的人在一起,親近一陣,也會得點撫慰。可是何民偉這天偏偏不來。母親早早睡下了,鬱曉秋一個人面對窗外,梧桐葉遮了路燈,浮光上面的暗夜,心裡忽感到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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