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第二日一早他便出門了,正好是星期天,學生的家長大多在家,有那麼幾戶鎖門的,聽鄰居說也不過去了外婆家或是祖父家,還需晚上再跑一趟。但這一趟巡訪比他估計的,耗時更長。有一些家長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小孩,話特別多,有許多問題要問。還有一部分是把他當作老師,向他訴說自家孩子身體不好,有過敏症或者關節炎,能不能告假回家?另有幾個則怒目相向,拒絕交付伙食費,說又不是自己想去,是被學校逼了去的,就應當由學校負擔伙食,這就要纏一時。何民偉是這樣一個負責任又有耐心的人,他沒多少話的,可說出口的幾句卻很有分量。他說,他們這一屆馬上就面臨畢業分配,留給學校的印象很重要,於是家長便拿出錢來了。說出這話並不止在乎策略,還是他真實的想法,他是一個實際的人。大多家長除了付伙食費,還托他帶去一些零用錢,也有帶餅乾零食的,另有一些則讓他留下地址,晚上就送來了買好的糕餅。何民偉的姐姐買了幾斤麵粉,炒成炒麥粉,又買了梳打餅乾和雞仔餅。去鬱曉秋家的經驗是獨特的,或許,這與他的心情有關。當他走進鬱曉秋家後弄的時候,無來由地覺著有點不尋常。他看看這條窄弄的上方,晾著五色旗般的衣衫,和所有弄堂裡的情景一樣,總是有聒噪的女人站在那裡,還有一兩個無聊的男人。凡看見有生人進來,就毫不規避地用眼睛跟著,他尋到門牌號碼底下,正猶豫,因門內是商店的店堂,身後就有人告訴說,可從左手邊樓梯上去。果然,左手有一道黑洞洞的樓梯,上半段有光,因樓梯口有一扇窗,他走了上去。樓梯口有煤氣灶,菜櫥,水鬥,他想像不出鬱曉秋在這裡活動的樣子。他站在樓梯口,板壁牆上的門開著,就對了門叫:鬱曉秋家裡有人嗎?停了有幾秒鐘門口出現一個人,背了光,面前又升騰了一縷煙霧,所以臉是綽約的。猛一看,以為是個矮胖的男人,頭髮梳往腦後,像那種男式的背頭。手裡夾一支香煙,由另一手托了肘,舉在眼前。同學們都知道,鬱曉秋的母親是個女演員,他想不到女演員會是這樣的。她站在門口,問:有什麼事?鬱曉秋怎麼了?他簡約地說明來意,交出去一小袋黑芝麻,鬱曉秋托帶的。她倒也不多囉嗦,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在煤氣灶臺上,手彎到衣服插袋,摸出一卷錢,另一隻夾煙的手,用拇指和無名指數出幾張鈔票,交到他手上,轉身就要進門。大約是因為過於簡短了,他不由地又問出一句:還有什麼嗎?她側過臉,驚異地說:還要什麼?此時,光照在她的側面,鬱曉秋的面容似乎在這道側影上閃爍了一下。還要什麼?她無比驚訝地問。他囁嚅道:鄉下生活挺艱苦,吃的東西很簡單,缺油水。她多少有一點誇張地,依然保持著驚訝的表情,反問道:下鄉不就是鍛煉去的嗎?他說不出話來,道了聲再見,下樓去了,感覺到背後有驚訝的目光一直盯著,不由出了一身汗。

  何民偉是第三天中午動身的,傍晚時分,下了汽車站。他背著馱著大包小包走近灶房,還沒過橋,已有人看見他,大呼小叫地沖上來。正是晚飯時間,男女生都聚在灶間門裡,一下子擁了出來,搶過他身上的包,就地打開,七八雙手在裡翻著,看有沒有自己的東西。就有拿錯的,又有碰破包,撒了的。局面十分混亂,像要打起來的樣子。亂過一陣子,各自拿到自己的東西,方才平息下來。何民偉自己的東西差不多已經全拆散了,好在錢是格外謹慎地裝在貼身衣袋裡,這時拿出來,一個個報名字,發下去,秩序比較好。最後,他將出空的包收拾起來,又將自己的東西略微整理一下,待要拉上拉鍊,不知為什麼念頭驅動,他拿出一包雞仔餅給鬱曉秋,說:這是你的。鬱曉秋方才也擠在裡面搜撿,沒搜撿出成果,一半失望,另一半也在意料中,忽然有了一份,自然十分高興,也並不追究,立刻拆開吃起來。此時,滿屋是糕餅的香味,一片咀嚼聲,在口舌的滿足中聊解鄉愁。

  接下去的日子,勞動已成次要,一是農事進入冬閒,二也是,下鄉的目的從鍛煉轉向戰備疏散。學校只要這些孩子不出事,不跑散就是萬幸,並不敢提更多要求。於是,就只剩下玩與吃兩件事。初到鄉間的新鮮勁早已經過去,房東家的新娘子都有了身孕。入冬的景色顯得荒涼,逢到寒流,朔風一吹,河邊就結了薄冰。實在是枯乏得很。吃呢,越來越覺不足。何民偉橫算豎算,咬了牙,割肉一般給大家打了一次牙祭,每人一塊大排骨。轉眼間塞了牙縫,比不吃還覺缺油水。都是處在發育的年齡,又是膏腴中出來的城市孩子,有多少口舌之欲啊!去陳水橋鎮已成常事,總是三五個人結伴,吃了早飯上路,到鎮上正是中午。其實也改善不了多少,因沒有太多的錢可供支配。不過是吃碗餛飩,或者大肉面,還不夠補來回走的腳力。只有兩個人沒有去陳水橋鎮補油水,一個鬱曉秋,一個何民偉。鬱曉秋不去是因為沒錢,何民偉不去是因為,他不是已經回上海大補過三天了嗎?他這樣對邀請他同往陳水橋鎮的人說。而在內心深處,他不去還是因為,鬱曉秋也不去。

  鬱曉秋是不去陳水橋鎮,可她另有辦法給自己找零嘴。就像一隻覓食的鼴鼠,睜圓眼睛,豎直耳朵,四下裡打量,看有什麼可進嘴的。有一回在供銷店,看見紙箱裡有十來個賣剩下的青柿子,花五分錢向那售貨青年買下,拿回去,悄悄埋在米缸裡,因聽人說柿子是在米裡捂熟的。何民偉不拆穿她,只是從旁看她,過一日就要挖出來,看有沒有捂黃。這柿子其實是長僵掉的,再怎麼都熟不了。過了一周時間,她只得掏出來,到無人的地方吃了。這一日,她不停地喝水,漱口,用手絹沾濕了擦舌頭,曉得她是澀得張不開嘴了。還有一回,她一邊燒火,一邊朝灶口裡扔進什麼,過一會兒,便聽一聲爆響,她伸出舌頭接,接住了,崩脆一響,幽然而起一股豆香,才曉得她在爆黃豆解饞,也明白那一日下午,她一個人在收過的毛豆地裡彎腰找什麼。又有一日,他們倆燒開水,將大家的熱水瓶一個個灌滿,鍋裡還餘下些滾水,她就對他說,你可以沖炒麥粉了。他沒想到她挺關注他的炒麥粉,而且挺坦然,倒覺著有點難為情,以後,自己也不吃了。

  混到新歷年底,忽然宣佈回上海了,不過只回四天,再要返來,就如同五七幹校一般,每月休假四天,至於將持續到什麼時候,並不知道。但總算每月可調節一回,人就不那麼煎熬了。到家第二天就是元旦,過了元旦,就又要準備走。上午,何民偉去理髮店剃頭,回家聽姐姐說,郁曉秋來找過他。他聽了,房間都沒進,立刻返身下樓梯去鬱曉秋家了。姐姐看著他的背影在樓梯拐角消失,轉眼間,咚咚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心裡說:什麼要緊的事,急煞!她認識鬱曉秋,那時教她打大鑔,誇獎過她聰敏。鬱曉秋對她挺巴結的,是要學手藝,也是向來待人誠心,她們相處得不錯。但她卻並不高興她來找自己的弟弟,這和關於她的流言有關,也和一般做姐妹的對自己兄弟的心情有關。就像鬱曉秋小些時候,結交的那公寓弄堂裡的小女生一樣,她也多少是不喜歡有人與她們分享自己的兄弟。家中的兄弟姐妹內心裡都有點幫派意識,不願意外人插足進來,而這位姐姐又要更加專制一些。等到中午,何民偉提了些包和瓶罐回家,便問鬱曉秋找他什麼事。何民偉向覺得姐姐管得太多,又覺著自己班上的事不必向她彙報,就沒說什麼。姐姐就不高興了,教訓道:你最好不要同她搞在一起,那不是什麼好人!何民偉倒也不是為她說鬱曉秋不是好人有什麼,而是說他們「搞在一起」,這個「搞」字非常不入耳,心想這要傳到他們男生淘裡,他怎麼做人?他回嘴道:你說話要負責任的,誰和誰「搞」在一起?姐姐看他面有慍色,態度又很嚴正,心裡還是有幾分生畏的,就住了口,大家吃飯,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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