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他們已經走了有一小時,表面上的熒光針,長針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月亮移了位置,天依然黑,滿天的星斗幾乎蓋在頭頂。他們在城市裡長大,沒有看見過如此廣大的天空,把世界罩在了裡面。身上早已暖和,腳也不覺酸,只覺輕快。路上偶爾有一輛自行車飛駛過去,那種二十八英寸的,可載重物,農人愛用的車,駛過去的「嗖」的一聲,很有力度。路的盡頭,有很弱很弱的一點光,晨曦將起。前面隱約有個人影,越來越清晰,是個挑擔人,迎了面問他:陳水橋鎮還有多遠?他回答:十裡!一聽已走過一半多,兩人就都興奮起來,互相說:並不很遠!就這麼,不知覺中說起話來。他們誰也沒去過陳水橋鎮,聽鄉人們說起來,那是個繁榮的集鎮,於是便猜測點心鋪是在什麼位置上,鎮頭,鎮尾,還是鎮中間。然後再將人頭點一遍,惟恐有遺漏。一開始,他們還謹慎地一個隻報男生,一個隻報女生,慢慢就報混了,一個也報出女生來,一個也報出男生來。原來雖然平素裡男女生不相往來,可彼此都挺熟的。天有了薄亮,路上的氣氛變得活躍。背後駛來隆隆的拖拉機,上面的人嫌他們擋了道,罵他們:兩個小浮屍!他們氣得回罵,罵聲淹沒在馬達聲裡,自己都聽不見。最後的一段路就有些艱難,問人,人都說在前邊,可就是不到。後來,終於到了,才發現陳水橋鎮並不如他們想的大和店鋪密集,只是一條直街,街上亮了幾盞昏昏的路燈,其中一盞底下便架了油條鍋。他們來不及打量這鎮的面貌,直奔而去。鎮上人大約還在睡覺,時間好像倒了回去,夜又深了。路邊有人窸窣收撿著什麼,一團模糊的人影,身上映了些幽暗的火光。是一家老虎灶,灶下排一列竹殼熱水瓶。那人直起腰,往灶口扔去幾塊黑亮的東西,才知他是在拾遺落下的煤核。油條鍋上架的鐵網裡,已經站了有十數根油條,鍋裡滾著四五根。就像此地的人和上海的人相比,這裡的油條也要瘦和黑一些。他們等了有二十分鐘,便夠了他們要的數,新一爐大餅也烘熟了,加上前一爐的,也夠數了。裝好了,再一左一右提著,往回去。這一回可是有分量了,手上腳上都吃重不少。他們悶頭走一陣,決定掉了位置好換左右手,轉身時看見了陳水橋鎮。晨曦中,綽約立一座石橋,橋邊有房屋,褐色的板壁,黑瓦棱,靜靜地立著,幾盞燈黃黃地照。兩人一時都呆立著,敞開的天地在瞬間仿佛收攏了,收攏在這一幀小畫四周。他們停了一時,才又提起籃襻,向回趕去。

  終於走回村莊,走過最後一領橋。太陽已經起來,黃燦燦地照著那一座老屋的泥牆,將牆上的泥粒、草莖照得毛茸茸的。男女生都聚在灶屋前,見他們來,無論男女都喊叫起來。他們幾乎走不到灶房跟前,站在橋頭便分發起來。其時,住大隊部的一名工宣隊員忽然騎車來這裡巡察,也領去一副。這樣,採買的兩個人就只能共吃一份,將大餅分開兩半,油條也拆成兩根。油條大餅都已冷透了,可總是有一點油香,算是添了油水。

  三個星期的勞動過到下半段,就是一日一日數地過去。近收尾時來一場寒流,暴冷的天,男女生都聚在灶台那一間屋裡,關上門,將灶燒得通紅。燒出的開水,灌滿自己的熱水瓶,又灌滿房東家裡的,然後再沖進熱水袋和鹽水瓶,暖手。風在門外肆虐地吹,這間舊屋哪裡都透風,一個個蜷縮成一團。老師給大家念報紙,又讓一起討論,說是討論,其實就是閒扯。所扯大多圍繞著吃,有說他母親做的香肚無比好吃,有說他外婆的冰糖蹄髈更好吃。還有說鹹肉菜飯好吃,尤其是接近鍋底的一層,第二日要用油炒了吃。就有人說紅燒肉亦是要吃到第二第三日才更好吃。所想念的吃食統是濃油赤醬,可見都已熬苦。村莊頭上,臨了公路,有一爿供銷社,裡邊的硬糖,還有一種粗黑的餅乾,都是銷給他們的。那裡邊站著的青年,讀過初中,對他們上海來的學生,懷有複雜的心情。他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地,看他們一日一日的黑、瘦、饞、衣著邋遢。他賣給他們這些吃的,總是以譏誚甚至淩辱的態度。因他們大多囊中羞澀,糖是論粒買,餅乾論兩稱。他很惡作劇地,事先一斤一斤封好,以斤為單位出售。然後,饒有興致地看他們左吆右喚湊攏人頭,又湊攏錢數,買下一封或者一包,當即拆開,一五一十地分配起來。其時,鬱曉秋同何民偉又去過陳水橋鎮一趟,是中午出發,去買豬油。他們新想出一種食譜,豬油加鹽拌熱飯,煉下的油渣,煮進青菜,又做了一味葷。他們走到村頭,上了路,看見路上有車駛過,便起念攔車。攔了一會兒,沒攔下,剛要開路,身後卻有聲音說:再等一歇,肯定有車讓你們搭。回頭見是那青年,立在供銷社櫃檯裡,就問他為什麼?他笑著說:看你們是上海人呀!和這青年隱晦的方式不同,鄉人們是直率而粗魯地向他們表示嫌棄。他們當著這些孩子的面,議論他們種種不是,以為他們聽不懂鄉音,抑或是聽得懂也不要緊,就讓他們聽去。房東家的女人,專橫地壟斷著女生們的馬桶。有幾回,馬桶滿了,女孩子去鄰家用馬桶,竟遭到謾駡。

  這一場寒流帶有橫掃的意思,將他們最後一點耐心打擊了。他們變得焦慮不安,隊裡派給的活兒沒有心思做,將人家的地和收成都糟蹋了。亦有那些顧家的女生,忙於同農人們交易,買花生,芝麻,黃豆一類的土產,好帶回家中備年貨。於是引來農人上門兜售,兜售的範圍擴大到雞、鴨一類的活物。還真有人買下來,暫寄養在賣主家中,然後每日去探望幾回,防止其它的禽類與這一隻爭食。總之,都急著要走,已無過日子的長性。末了的兩天,老師和工宣隊集中到大隊部去開緊急會議,這裡便徹底陷入無政府狀態。先是男生們沖進灶台裡搶鍋巴,用力過猛,鍋鏟搗穿了鍋。本是一口舊鍋,可農人向來對鍋很尊敬,認作衣食的象徵,於是房東家的男人都出來罵,罵他們「小浮屍」,這邊再一併回罵。房東家人少,又覺著他們總歸是孩子,不能一般見識,便退了回去。這邊大受鼓舞,敲著飯盒慶祝。可到了下半天,幾個夥頭軍就為難了,這一口鍋,燒水煮飯炒菜全指望它,如今怎麼辦?他們幾個將鍋抬到屋外,倒扣在地,研究如何補鍋,這才發現真比女媧補天還難。何民偉在家裡焊過無線電零件,決定去找焊鐵來焊,那幾個就著手鏟鍋底的灰。不料,房東又出來罵「小浮屍」,怪他們鏟鍋灰不挪鍋,鏟下的灰形成一個圈,是讓閻王殿上的小鬼拖人去鑽。何民偉則空手而歸,也不知是農家沒有焊鐵,還是不肯借他。總之,他們在村裡已經沒有一點人緣。後來,還是那新嫁娘悄悄借出一口鍋給他們用,剛做新人,心情總是柔和的。她公婆只作不看見,總歸不能真叫「小浮屍」餓肚皮。鄉里人最重吃飯,有言道:老天不打吃飯人,他們小小庶民,豈能口邊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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