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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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中學,其實也並沒什麼學業,但總需每日點個卯,鬱曉秋也高興。她從來合群,雖然遭際不盡是公平,可也有許多寬待。因天性裡的熱情,就慣會擇善而行,所以一點不乖戾。坐在教室裡,只不過聽個拉線廣播,廣播裡盡是無來由且無邊際的訓誡,可前後左右坐著同學,偶爾間說幾句閒話,於她也是有趣的。還有些時,是將學生集中到禮堂裡聽教誨,一個班一個班魚貫而入,轉眼間坐成黑壓壓一片,嗡嗡營營,空氣裡滿是少年人旺盛生長又來不及長熟的分泌物氣味,烘熱和生腥,但決不膩味。人多,無端地就興奮起來,眼睛看來看去。暗沉沉的禮堂裡也看不清什麼,但只攢動的人頭,就足夠他們取樂子的了。再有一種樂子就是遊行,都說不清來由地,排了隊步行到人民廣場上,四面都是飄動的紅旗,鑼鼓點處處,你演罷後我登場,此起彼落,帶了比試的意思。還有舞蹈和歌詠。她們三五個人結夥,在各個學校的方陣間穿行,看誰家的歌舞好看。倘若有鄉下人到這裡,一定會當是廟會。天色向晚,再整隊出廣場,向各自學校回去。車輛全都停止運行,由了學生們灌滿縱橫街道,喊著口號。鑼鼓隊總是設在黃魚車上,人流上的一個島嶼,漂浮著移動前去。還有一半遊行是在夜間進行,一般都是有新的指示從中央上層往下傳達,於是,事先就集合在操場裡,等待指示下達,然後出發,有時會等到夜半。操場上的燈全亮著,底下是雀窩般吱吱喳喳的男女孩子,分別站成一簇簇的。這時節,男女生絕對不說話,真有些個造作,表示著彼此沒有興趣。可夜晚聚在一處,使他們都很開心,女生們摟頭抱頸,男生們則用標語旗打來打去。你不能說這不是夜生活,是夜生活,就必有些風月,雖然是這樣蒙昧不清的。可在這蒙昧不清裡,分辨一下,也有路數。有一日,夜間遊行,幾個女生忽然對郁曉秋說,你晚上穿的和白天不一樣!這一突然的指出似是沒頭沒腦,但女生們的神情卻很可玩味,懷著一股故意的嫌惡,有心要揭露和刺傷什麼的。在他們十四五歲的年齡,女生多半比男生先懂一步,在長舌婦紮堆的市井中,已學成半個小婦人了。她們學也不要學,染就染上了這城市的晦澀氣,且又似懂非懂地,將某種朦朧的情緒變成陰暗。她們的形象也有改變,一律顯得年長,目光犀利,笑容意味深長。鬱曉秋分辯說:你們看錯了,白天我也穿這件,不相信,你們問她——她轉身在周遭人群裡尋找證人,證明她白天確是這一身。周圍的人都沉默著,似乎很有興趣看這一幕如何往下進行。郁曉秋的態度越發激烈:你們自己忘記了,白天我就穿這一身!女生中為首的一個卻淡然一笑:這麼緊張做什麼?轉過身去不理她了。鬱曉秋也覺著自己的激動有些過分,可她真是很委屈呢!她說不出,但是聽得出她們話裡有話,這話中話的意思,她既是糊塗的,又是熟悉的,似乎從小到大,就是浸潤在這種曖昧的含義裡。隨她長大,這曖昧裡面又注入了敵意。可是,就像方才說的,她慣會擇善,天性趨向和暖的成分,填充心裡的小世界。所以,氣和急過去,她挺沒記性的,並沒有加點小心做人。她聯合幾個也是活躍好動的女生,向老師提議,成立腰鼓隊。老師當然不會反對,由她們去罷了。她們自己到學校後勤庫房翻騰出僅剩的幾件鑼鼓鈸鐃。如今學校的庫房,早已去了鎖,已經被搜羅得差不多,只有灰塵和老鼠。她們將家什收拾乾淨,學著樣練起來,到底不會,才想到要有人教。找誰教呢?她們想到高年級的,原先學校宣傳隊的那些隊員。如今紅衛兵運動偃息,他們好比解甲歸田,在家等待分配。她們決定去請其中一位出山。 她們選定的這位是個初三的女生,所以選定她,是因為她住在她們中間某個人的隔壁,她的兄弟正是與她們同班。但這當然不是理由,相反,她們還要跳過他去和他姐姐交涉的。當她們去到她家裡,正與她兄弟擦肩而過,彼此都作不認識。那姐姐原是紅衛兵中某一派的,並不在決策層,但因有唱歌的才能,便在宣傳隊裡成為骨幹。她個頭不高,黑黝黝的皮膚很光潔。曾有人稱她「黑牡丹」,但卻沒有流行開,因她並不是那一型的。那一型是哪一型呢?就是說,那一型當是嫵媚的,而她則有些硬。臉是略顯四方,濃眉下一雙睫毛同樣濃密的眼睛,鼻樑挺細巧,彌補了不夠高這一點,嘴型相比眼睛與臉龐,顯得有些小,而且薄,但因唱起歌來動作誇張,就還是生動的。她閑在家裡,無師自通地「咪呀嗎」地練聲,弄裡人家都知道這裡有個女高音。見這夥小女生來求,她自然要推擋一陣。先是說她不會腰鼓,那是舞蹈隊的事情,後又讓她們去找另一位隊員,但另一位隊員答不答應她也不敢保證。等她們已覺沒希望,神情暗淡下來,她方才安慰道,或者哪一日去看看她們練習。問她究竟哪一日來,她又說不定了。過了兩天,她突然來到她們練習的地方,禮堂裡的舞臺上。原來,她是讓她弟弟通知她們的,可不是男女生不說話嗎?所以,這大駕光臨的通報便被吞下去沒有了。她是自己循著鼓點聲找去的,好在她也是熟門熟路,只是不高興沒有受到任何一點歡迎。不過,當小女生們看見她,又驚又喜的樣子,又大大地安慰了她。她糾正了她們系腰鼓的方式,教授了基本的鼓點,讓她們先不要帶動作,只是站定了練。這時她們方才知道原先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於是加倍認真地練,要將白費的功夫補回來。鼓點漸齊,刷啦啦地,有了氣氛。舞臺上的大幕和幕條早已扯下來,不知到哪裡去了,變成一個巨大的洞穴,禮堂也變得大和暗,門裡進來些走廊上的幽微的光,很不確定地,隨日光轉移,便泯滅了。擊鼓聲激起回聲,將聲量放大並且延長,變得激越。 練了一陣子,這位教練提出兩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一是人太少,二是頂好有男生來打大鑔。這打大鑔是帶有指揮的意思,要特別的人材,經過訓練,方能擔任。她們面面相覷一會,遲疑地說找些人來還容易,但腰鼓到哪裡去找呢?至於男生,她們就更不知道該找誰了。初三的女生就笑了,說腰鼓的事頂頂容易不過了,包在她身上,至於男生,她略為難一時,說或者她教教她弟弟。過了些天,她們又聯絡了十數人來,腰鼓果然是一樁不足掛齒的事,初三女生帶她們去這學校提幾個,去那學校提幾個,有一次,是到某個人家中,走上一架筆陡的樓梯,一間只能站下兩三個人的屋子裡,從床底下拖出四五面鼓。但男生卻還未有來報到的,那位弟弟對此建議聽也不要聽,想想也是,他要來這裡打大鑔,還怎麼到男生淘裡做人呢?這提議本身就是個羞辱似的。這年齡的男生是對女生有恨意的,從此,更加遠開她們這夥了。最後,鬱曉秋說,她來打鑔,她一定努力學習。事到如今,也無他法。初三女生又帶了個同學來教,她自己則專門帶鬱曉秋打鑔。她很驚歎鬱曉秋的聰明,鬱曉秋也感激她教自己和教大家,兩人倒成了朋友。這時候,她們這支腰鼓隊從禮堂練到操場上,引來人們觀看。遊行隊伍中,她們在前面開道,鬱曉秋又在她們前面領隊。她手持兩面大鑔,舉起來,一挺腰,當空碰響,鼓聲隨之而起。行進一陣,再一舉手,一挺腰,鑔開花空中,鼓點就換了節拍。行人擁在路邊,看她們龍飛鳳舞地過去,有認出她的,便喊:貓眼,貓眼!她已經走過去,留下一個紅綢翻滾中的背影。 現在,鬱曉秋又成了學校裡的名人,人人都知道她。即便不知道「鬱曉秋」,也知道「貓眼」。這個為街頭閒雜所起、帶有狎昵氣的別號,小孩子不覺有什麼,在成年且有某種經驗的男子聽來,不免就要想入非非。照理校園裡是清靜的,高年級的學生又都不來,只剩下新近進校的一二屆初中生,男生們還未脫孩子形呢。然而,這時節的學校,卻多了又一種人,就是工宣隊。那是來自大楊浦某家機器鑄造廠的工人,他們進駐到這家位於市中心區的學校,眼界大開。上海向他們展開都市的丰姿,雖然已經是這樣蕭條的市容,對於生活在城市邊緣,同機器打交道的這些漢子來說,卻是足夠旖旎和繁榮的了。他們每日從他們所住的區域出來,乘上公共汽車,眼見得街道越窄,樓房越高,商店越密,街上走的人呢,似乎越悠閒。其實那不是悠閒,是一種享受與沉湎的表情,俗世中的人生面孔。令這些產業工人既覺頹廢,又心生豔羨。他們就好像一直置身於革命中,勞動和生存都是質樸的,沒有虛飾。樂趣也是簡單的樂趣,諸如酒肉和男女。而在此他們所見到的人世卻正相反,如此洶湧澎湃的革命,也沒有洗滌那種近乎奢靡的生活氣息。連這些出入於校園的小小孩子,都有著膏粱華腴風範,又可惡卻又迷人。平心而論,他們都是老實人,靠力氣和技能吃飯,倘不是時運推他們上政治舞臺,就將是做多少,吃多少地終其一生。可現在,情形卻不同了,就像方才說的,他們眼界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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