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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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了看手,似乎覺著了難以啟齒,可還是堅持說下去:我就是受了這影響,思想意識起了變化。有一回,他的表情又回到原先的木然,很像是一部說話的機器,一旦開啟,便運作起來,不刹車就不停止。有一回,我走過女生宿舍,看見一個女生,正在穿衣服,她的胸部很豐滿,我突然有了衝動,從此,我總是從女生宿舍門前來回,有時關了門,有時沒有人,還有時,有人,在睡覺,我確實是很難控制住自己,但最後,還是控制住了,可是,很困難,我克服了困難。他實在是說多了,而且說得這樣暴露。並沒有人讓他說這麼多,可是,也沒人阻止他,而是任他說下去。他繼續說著,當他看到這女生時,目光由不得自己會去看她的某些部位,激動難已,並且,身體會起反應。他機械的聲音裡,有一股慣性,一路向下走著,無所阻擋。吐字間「噝噝」作響的齒音,頗像機器運作的金屬摩擦聲。多麼怪異的晚上啊!男女生排排坐,聽這樣淫蕩的自白,而沒有人離開。簡直擋不住他說,他越說越放肆,竟然還說到了「夢遺」一類的。他漸漸氣餒,身體和臉又瘦縮下來,癟了似的,終於,他收尾道: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訓,我願意做反面教材。他抬起頭,出乎人們意外,竟是輕鬆的,他頗為舒暢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臉因是不多見,就也顯得不同尋常,幾乎有一種明朗。笑過之後,又回復了木然的原狀,沒有人敢再看他一眼。第二天,他沒有來,以後也沒有來。大家不再提起他,就好像,這個人從沒有存在過。不久,新找的手風琴手就來報到了。也是從小學鋼琴,這時候,速成手風琴的,一個較為年幼的初中生。他完全不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說話行動都很隨便。不曉得他來此之前的經歷,他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學校,曾加入過的宣傳隊又是什麼樣的宣傳隊。他言語中有一些全然陌生的措辭,不知何指,極令人茫然。人群就是這樣,聚久了,便產生出內部的特定性語言,同一個字詞裡,也許是截然不同的含意,是由群體中的默契而定。這名新人既使大家感到新鮮,也感到不慣。有一日,排練中間,大家坐在地板上歇息聊天,此時,冬天已經過去,落地窗推開,初春的陽光灑滿一地。他忽然指了鬱曉秋說:我給你起個綽號。自從有過上回的事,人們,尤其是男生,對郁曉秋的態度都相當謹慎,以至於疏遠,他這麼一說,氣氛陡地緊張起來。他自是不覺得,一徑被自己的想像興奮起來,從地板跳將起來,伸長手臂在空中大大地畫一個彎勢——就叫一個字:S。先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云,停了一刻,忽就都明白過來,無端地,眾人都紅了臉。他立在那裡,四下左右地看,不曉得為什麼都不做聲,以為不理解,還想作一番解釋,不料鬱曉秋撲上前去,照臉就是一個耳光。他的臉因挨打加惱怒,頓成豬肝色。他才不管什麼男不與女鬥的規矩,迎上去就要還手,被拖住了,只能張口開罵。罵出的話全不著邊,什麼「氣焰囂張」,「反撲革命」,還有什麼「美女毒蛇」,「糖衣炮彈」等等。看來這一記耳光確實吃得冤枉,他並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麼,而且,他的孩子相全冒了出來。他被幾個大男生按倒在地上,踢著腿,委屈與羞辱地哭起來,絕望道:被人打了耳光是萬不能再做人了!大家忍著笑又將他拖起來,笑他小小的人,腦子裡污七八糟不知裝了些什麼。這邊鬧著,那邊鬱曉秋轉身出去,噔噔地上樓,將自己的東西裝進一個包,複又下樓,跑過走廊,出了少體校。 少體校所在的這條背靜的馬路上,兩邊多是帶花園的獨幢小樓,院子裡,圍籬下,迎春花爆出一骨節一骨節的黃花,人行道上的梧桐樹長出巴掌大的嫩葉。有三兩個行人走在路上,看見這個頭髮毛茸茸的小姑娘從梧桐影裡跑出來。因為全力奔跑,她的四肢和身軀舒展開來,舒展到每一節姿勢都有一時停滯,停滯在空中。這小姑娘多麼好看啊!這三兩個路人想,禁不住回過頭去再看一眼,想把這神奇的景象保存久一些。 這天,簡直就像一報還一報,鬱曉秋跑回家,上了樓,迎面看見母親站在樓梯口,照臉給了她一巴掌。母親從單位解除隔離回家已有多日,不曉得她到哪裡去了,等得心焦,都想到她要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活了這一層上去了。終於等到她回來,則是用一記耳光來歡迎。房間內,姐姐靠在床上,嘴裡嚼著牛肉幹,看一本書。她是早一日從醫院回來的,這一日,則是母親燒給她吃。鬱曉秋一到家,東西未及放下,燒飯鍋已塞到手裡了。此時,母親歇下來,在窗前方桌邊坐下,點起一支煙,慢慢吸一口。這些日子裡,又有了點變故,三樓的房間被封,母親搬下樓來,睡在哥哥的單人床上。母親的頭髮早已沒了電燙的痕跡,剪短了齊齊梳往耳後,穿了方領的藍卡其布外衣,看上去就像一個新派的老媽子。只有從她擎煙的手勢上,還看得出一個名優的氣質,經歷過摩登的開放的生活。 郁曉秋的自由生活,就此告一個段落,她擔負起所有的家務,母親認為這是管束她的最有力措施。現在劇團裡既不演出,也不排練,上班只是學習開會,生活反倒比較正常。母親早出暮歸,晚上便是和兩個女兒在一間前客堂度過。先是悶了幾晚,不到八點便各自上床就寢,只有大女兒開一盞床頭燈看書。書都是從她同學處借來,書脊上有公家藏書的標簽編號,書頁裡爬行著針尖大的蠹蟲。幾晚下來,那一對母與女都感到了悶,可她們之間又是不慣於交談的,總是訓斥與被訓斥,就更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了。後來,是郁曉秋向鄰居女孩討了些紗頭來拆。這本是出於生計,向工廠稱來棉紡編織物的碎料,拆成回絲,交回廠裡,掙一些收入。但卻成了孩子們喜愛的手工遊戲,誰家中有紗頭拆,就像有了寶,極大的面子才可討得幾片來拆。郁曉秋是以教授跳舞為條件交換來的。她坐在床沿,膝上鋪一方手絹,用一隻汽水瓶蓋做工具,將一片棉織物拆成一縷縷。這略有些接近女紅的勞動啟發了母親,她令女兒把紗頭放下,端一張凳子到牆角落裡,摞起的樟木箱跟前,站上去,打開頂上一隻,將裡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來。她在底下接著,攤到床上,一床的綾羅。她一手托著另一手的肘彎,吸著煙,眼睛眯縫著透過煙霧打量,然後從中拎起一件,說,改件襯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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