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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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弄堂很寬闊,也很簡直,不與任何弄堂相通。弄口朝南,直向北去,分開東西幾排樓房,樓房四層高,因樓層間距大,所以總體看去倒有五六層的樣子。每東西兩排的上方,跨過寬弄的上空,由一條水泥天橋相連接,大約是為固定樓體。牆面是奶黃砂粒面,爬了長春藤,藤間凸起鑄鐵鏤花陽臺,還有狹長的鏤花鐵窗,流淌出殖民時期建築的歐陸風情。每層樓面兩或三套公寓不等,每套公寓大小也不等,這小朋友所住的是其中大套,卻是與另一戶合住。她帶那後弄裡孩子去她家,主要是為帶給她哥哥看。她哥哥比她大三歲,已上初中,長的樣子竟有些像那一位的哥哥,亦是細白的長臉,眉目清秀,沉默寡語。但再一看便覺截然不同。那一位哥哥是凜然的神情,這一位卻有一股甜美的氣質,甚至比他蛤蟆臉、扁嘴的妹妹更像女孩子。但兄妹倆都是膚如凝脂,發黑眼亮,優渥生活裡出來的孩子。顯然,兄妹倆也很少朋友。一般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搭配好的,一個活躍的搭著一個沉悶的,然後由活躍的拓展社交。這裡顯然是由妹妹來承擔這開創性的任務,哥哥就必須等待她長大,有幾年時間是閒置著度過,又將性子養得更內向幾分。當妹妹帶著她的小朋友走進家時,她哥哥正在一張玻璃檯面的方桌上做作業,陡地站起來,很緊張的樣子。一般處在成長時期的少年,因為身心不平衡都會顯得魯莽和生硬,可他因為性格分外的溫和,所以就只是羞澀。他羞澀地站了一會兒,就避到角落裡寫字桌上,繼續寫作業。但耳朵卻是張開著,聽兩位女生說話。妹妹顯然是瞭解哥哥的,並不勉強他來參加,只是鼓勵她的朋友再次敘述其見聞閱歷,不時點出她無意忽略掉的細節,讓她著重描繪。她也能領會,就加倍詳盡,繪聲繪色。聽者則誇張作出反應,驚歎和大笑。兩人都有些故作聲勢,是小女生對大男生的興趣和崇拜,期望他消除顧慮,放下架子,共享歡樂。果然,說到一個關節口,一樁極慘烈的事故,一名演員翻跟鬥,沒翻好,人倒著直落下地,結果頭給頂進肩膀裡面去,再用機器給拖出來。小孩子有時候會特別熱衷於殘酷的事情,好像為了刺激想像力發育似的。正講到這驚心動魄之時,那邊發言了,那人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的頭顱是由頸椎支撐,一節扣一節,怎麼能套進去。那妹妹則狂熱地辯解道:可是,頸椎骨都碎了呀!哥哥說:那就是骨折。他立起來,從書桌上立著的一排書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頁,說,你們看。兩個熱汗涔涔的小女生便走過去,看那書,是一張人體解剖圖。男孩子一一指點給她們看人體的脊椎,頸椎,她們便也安靜下來。 這家的大人是醫生,早中晚班不知如何倒的,小孩子總能掌握規律,當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帶這後弄裡的朋友潛入家中,再在他們將要回來之前,驅她離去。她哥哥也總是在家,他屬那類特別乖的男孩,一放學便回家,因性情細膩而不慣與男孩做伴,所以,和這兩個女生,倒挺合得來。他們兄妹感情很好,在很長一個時期裡,妹妹是哥哥惟一的玩伴,像他這樣安靜的人,正需要一個活潑的妹妹。他挺嬌縱這妹妹的,因此,妹妹也很放肆。他們兄妹相處的情景,使那外來的孩子分外有感觸。她自己的哥哥總是令她膽寒,鄰里間也有要好的兄弟姐妹,可在他們後弄裡,感情的表達總是粗魯的,又總是要為這粗魯傷害的。她所以聽從小女朋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說全是為這一對和睦的兄妹吸引。為了報答他們對她的友愛,她甚至為他們作了一出危險的演出。他們提起,樓頂上連接兩排房體的天橋,是一條狹長的水泥甬道,只能供一人通過。有欄杆,可及一個小孩子的腰的高度。弄內的孩子,常常談及通過天橋的冒險,從來沒有人膽敢完成此舉。只能看見幾個孩子,畏縮在天橋的一端,望著對岸打寒戰。再嘴硬的孩子,一到實地現場,腳都會發軟,然後放棄誓言。她就向他們說,她可以走過天橋。他們先是不信,說你是沒上去,一旦上去,就不能了。然後又勸阻她,萬萬不可,一旦走到中間,想進不能,想退亦不能,誰也救不了她。他們勸阻的態度越是誠懇,她的決心越不肯動搖。後來,他們見說不轉她,就提議做一個安全帶。就是說找一根繩子,拴在她腰上,至少可以壯膽。她只是笑,笑他們多此一舉。到時候,兄妹倆還是找了一根背包帶,提在手裡,出發上樓頂了。 他們先將她送到對面的樓底,看她上樓,再回到自己樓,上平臺。他們表情嚴肅地來回一趟,已經吸引了一些小孩,曉得他們是要幹什麼,便也跟著上了兩邊的平臺。顯然,這是一個頂尖遊戲,因沒有人完成,增添了刺激性。這些平素不大往來的孩子,彼此並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相跟著上了平臺。一上平臺,風就大了,將他們的衣衫鼓蕩起來。在他們眼裡,平臺大到遼闊的程度。在這條街上,很少有高於它的建築,遠處有幾幢,並沒有將它比得略矮些,反而突出了它的無依無傍。因沒有遮攔,天空也變得遠大。這幾個小孩子孤零零地走著,彼此間拉開距離,看上去很疏離。他們已經看見那外來的小朋友停在對面天橋口了,他們還只走過平臺中部的水箱。那孩子激烈地向他們揮手,身後也聚了二三個小孩。在樓底,兩幢樓之間似只有幾步距離,這時卻如此遙遠,星雲河漢。這兄妹二人走到天橋口,略一側目,便覺身下是萬仞深淵,二人忽都感到絕望,妹妹手裡那一卷背包帶,百無一用到令人悲哀。她將手圈在嘴邊,向對面喊:不要過來!風一下子將她的聲音吹散了,眼淚卻流下來。對面的孩子走入了天橋。她顯得小極了,而且,走得慢極了。兩頭的孩子不由自主都縮起脖子,有的還用手握住嘴,免得叫出聲來,那孩子的小女朋友則抽噎著。天橋底下,人們兀自往來著,也有一兩對站定了閒話,完全不知道在他們頭頂上正在發生著什麼。弄前的街道照舊車來車往,午後三四點鐘的繁忙,帶著種閒暇和倦意,正在將一日裡的生計最後收拾起來的樣子。也不知道頭頂上在發生什麼。她走到天橋中間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膽小地捂住了眼睛,她那小女朋友哭得更傷心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覆滅。等那孩子走過一半,開始接近他們的時候,她漸漸停止哭泣。她看見她朋友面帶笑容,神情自若,她兩手搭在兩邊水泥欄上,水泥欄比她的腰還略要矮一些。她左盼右顧,好像底下不是十數米深的弄底,而不過是那種公園小橋下乾涸的淺河床。她再走近些,笑容就更燦爛了,因為馬上要回到她的朋友中間,他們就好像分別了許久似的。她加了速度,跑起來,風將她的額發吹起來,她就像要躍出欄杆。最後,從天橋跨上平臺的那一步,她做了一個平衡木下地的動作,雙手舉起,兩腳立直,向上一挺,安全著陸! 那哥哥始終站得遠開一步。他在這孩子群中,顯大了,有點不合適。他表面沒什麼,心裡卻激動得厲害。有幾次他不敢看那淩空而行的小女生,轉開眼睛。視野裡是一片空曠的藍,幾點小黑粒子在飛行,鳥兒還是放飛的風箏。他的心忽也變得悠遠起來。這個安靜如水的少年,體內活躍著成長的激素,由於外部生活的單純,更加豐富了內心。他,對這個外面弄堂裡的小女生,產生了愛情。他愛上她了。這個小姑娘,性情與他妹妹有些像呢!許多男女之愛都是從對哥哥或者對妹妹的感情上生髮出來的。但是,她卻又相當不同。她的活潑,熱情,似乎更具感染力。他的心像擂鼓一樣咚咚地響著,他覺著自己也和她一樣,走在令人眩暈的天橋,腳下是萬仞深淵。在這個年齡段上,三歲或四歲就像是個很大的差距,而他又更看自己妹妹小一些。所以,他就在心裡下決心,要等這個女生長大,長大到可以與她做朋友。妹妹很快就感覺到,哥哥參加她們玩耍未免多了些,這不符合一個中學男生的身份。她們玩的那種女生的遊戲,哥哥竟也有興趣插進一腳,這使她覺著彆扭。然後,她就發現其中原故,就是她這個新朋友。小女生多是小氣的,而且,又總是會對要好的人小氣,因要好的人才會與她們分享什麼。她就有些不高興了,由這不高興,而對這朋友不滿。於是,所有的過去吸引她的地方,都反過來刺激著她的妒嫉心,她就必須尋找出朋友的缺陷,顯而易見,就是她的出身。其實,她未必瞭解她朋友的身世,但在她們眼裡,住在後弄裡的人都是低下的。其實她也未必像她自以為的那麼有偏見,可她現在不是不高興嗎?大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她沒往那條後弄裡去,跟她們玩,或者喊那朋友出來玩。正是在熱頭上,這突然的間斷就顯得很反常。有一日,她的朋友便不請自到,上門去了。那小孩子趴在她家陽臺上,看見朋友轉進弄堂,向她的樓下走來。她看見她走路的姿態,有些誇張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來了,像個小女人。忽就覺著噁心,想自己怎麼會和這麼個女生交道呢?連自己都變得低下了。她聽見敲門聲,先是撐著不理會,好讓敲門人自己離去,可敲門聲卻很有耐心地,一記一記響著。實在挨不過去,將門開出一條縫,小聲說:我媽媽在家!說罷,立即合上門縫,不見了。 她對了緊閉的門站了一時,感覺到門裡邊也站著人。女生間常常是這樣,不曉得怎麼生出芥蒂,說不理就不理了。她沒有過於深究其中的原由,只是感到失望。她又站了一時,才轉過身下樓,走出門去。眼前的街景依然是明亮的,梧桐樹上流連著西斜太陽的光影,可心裡卻是黯然的。她初初嘗到世態的一點點炎涼,這炎涼還不是那炎涼,根本不明就裡。她並不知道有個少年在熱烈地愛戀她,這個有些女孩子氣的男生其實並沒有進入她的眼瞼,只是她所忠實的朋友的哥哥,當她們快樂玩耍的時候,悄然立於一邊,亦將他的少年之愛悄然布於她全身。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有的人終身平淡無奇,有的人,極少數的人,卻能生髮出戲劇的光輝。這也是一種天賦,天賦予他(她)們強烈的性格,從孩提時代起,就拉開帷幕,進入劇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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