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十二


  見面的地點就約在不遠處的公園後門。公園的後門處於一條幽靜的馬路,兩邊是歐式小庭院,其間有著近代名人的舊居,門窗閉著,掩在蔥蘢的枝葉後面。這扇後門少有人進出,甚至也不像公園的門,而是通往一個冷僻的無主的院落。一截水泥牆底下,從牆頭垂落幾條疏闊的枝葉,淡影裡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見她們的人。整場見面都是在繞著草坪行走中進行。母親、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後面。她們這兩人是這場會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卻微妙地平衡著其間的關係,這大約就是母親帶她來的理由。那女人企圖攙她的手,被她讓開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興可以不與她作進一步的接觸,買了根雪糕遞給她,就不再與她搭訕。那男人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她一下,對她的出現態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對她姐姐,他的親生女兒,也沒表現出應有的興趣。當然,她也和他最後一次看見時大不像了,那時,她只有四歲。這人其實只在意一件事,便是與他過去的女人見面。而母親,所以反復動員兒女來見父親,看來也是意在與這男人見面。開始,姐姐走在中間,後來就讓到旁邊,踩著甬道旁磚砌的齒形鑲邊,好似與那兩人無關了。姐姐的樣子有些像走鋼絲,兩手微微張開保持平衡,她變得像小女孩子,有一點愛嬌,又有一點寂寞。有兩次,那兩個人忽然站住腳,臉對臉地,言語激烈起來,等後面兩個走上去,才又繼續移步向前。而姐姐,兀自已經走到前面,將他們甩下了。就這麼繞了草坪走幾圈,大約一個時辰,她只看見那人的背影:瘦,窄,本應該是柔弱纖細的,但是在較強的勞動中磨粗了骨節,看起來就是幹和硬。等他們結束會面,五個人走攏一處,也不知他是慌亂還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卻錯抓了母親的胳膊,被母親甩開了。她看見他面頰上的肌肉抽搐幾下,就只覺得這人可憐。看過哥哥姐姐的父親,更覺著父親有沒有都無所謂。

  旁觀左右,要是父親能由她選的話,她倒是屬意於一個人,就是母親稱「何師」的那個人,一個老琴師。他不像別人那樣與她嬉笑,而是很嚴肅。有一天,他忽然喊她過去唱,先唱一段灘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後,他將琴弓掛上琴把,說了句:好好讀書。意思是這孩子唱戲是唱不出來了,讀書吧!她覺得父親就當是這樣少言語,不輕薄,而且,受自己母親的尊重。而這老琴師,卻是足夠做她母親的父親了。所以,說到底,她還是對父親沒有概念。如此這般,她對有關「父親」的閒話就也能聽之任之。而這些閒話盛傳一時之後,亦平息下來。一是並沒有什麼新鮮材料可供給,二是現實生活的巨大容納力。閒話中人,就在眼前,進出起居,每日的瑣細早已抹煞了傳奇的性質,將其變成你我他中的一個。所以,她的身世之謎雖然是公開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實上,她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嚴重的歧視,她自己,也沒有因此而覺著比別人不幸。在擁簇雜蕪的市民堆裡,其實藏著許多開放的空隙,供某種常規之外的因素存身。但這市民堆總體質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當高,足夠影響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為一部分。於是,又糾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完全銷聲匿跡,它們有時轉化為個性的形式,改變了市井的平庸實際的面目。這確是一個很神秘的變化,無人知道,花落誰家?

  也不知是這環境給予的,還是她自身所具備,這孩子的精神特別飽滿,從她的眼睛裡就能看出來。她褐色眼球中間那個仁,很亮,這使她的眼睛有了多層次的顏色。前邊說過,眼型是杏形,尾部長長地挑上去,當她瞳仁慢慢從正面移到梢上時,就有一種風韻,一種孩子才有的風韻,完全不自知的美魅,天真的風情。她依然不是那種清俏的女孩子臉相,有些粗糙。隨了家境退步,又長高長大,不能穿姐姐小時的衣服,衣著日漸暗淡,可她就是不同尋常。有人走到後弄,一群玩耍的孩子中間,一眼就看見她。走過去,回過頭,還是看見她。這孩子就像會攝人魂魄,她不經意地笑一笑,你卻覺得她快樂無比。她們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的遊戲也很離奇,她們翻筋斗,由她從少體校學來的幾手來教練。她指揮她們依牆倒立,手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腳向後翻上,抵住牆面,這樣排成一列。她很負責地檢查完每個人的姿態,然後輕盈地淩空一躍,倒立在最末一個旁邊,像一個以身作則的帶兵的人。練完這基本功,就開始練筋斗,側翻,或是正翻,甚至向後仰翻,她做保護。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做這些,實是很危險,可她們一點不顧慮,連大人們也很佩服,站在門口欣賞。看她們排了隊,依次一個接一個翻過她的手臂。即便有人跌倒了,那麼,拍拍身上灰爬起來,再加入行列。大家學藝的心情都很迫切,對她言聽計從。她做出少體校裡教練的架勢,大聲吆喝著。她的衣著是這樣:將襯衣系在束腳線織運動褲裡,腰上縛一條黑色寬幅鬆緊束腰帶,就這條束腰帶,顯出專業的性質。兩條短辮交叉著別在頭頂,額上汗涔涔的,粘了一周碎發。等學生們都練完,輪到老師她表演了。她身輕如燕,姿態矯健,縱橫弄堂,在逼仄的空地上做出驚人的花樣。大家貼緊牆根,為她喝彩,她的那點小小的榮譽心啊,漲得滿滿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這樣不矯造的孩子,快樂,虛榮,全是熱情澎湃地流淌著。

  她們後弄裡漸漸加入進一個外來的孩子。她家住同一條街上的公寓弄堂內,是到前邊店家買東西,通過店堂間,被後弄裡龍騰虎躍的氣氛吸引,然後潛進去。這孩子也屬生性活潑的一類,先是看,後是跟,再加入其中,打成一片,一同練起把式。她顯然缺乏天分,腰板很硬,手腳笨拙,並且穿著極不適合做這樣劇烈的室外運動。她的衣褲都相當合體,不像這條後弄裡的孩子,因都是承上啟下,所以不是大就是小,或是拼接與縫補過的。這小外來客的短外套樣式很新穎,灰色薄呢質料,袖口很寬,齊腰,像一口小鐘,裡面是細絨線衣,一種英文叫作「DirtyPink」的粉紅,粉色中帶些鉛色。底下是呢格子短裙,白長統襪,系帶皮鞋。這條後弄的孩子,和她們的大人一樣,有著點勢利心,同時也有著自謙的品格,所以克服了排斥心,沒有驅趕這個來自公寓房子的孩子。相反,還很歡迎。她們紛紛奉獻自己的衣褲鞋襪,為她換裝,她們的首領甚至借給她那條最具專業意義的束腰帶。然後,至少有四五雙手,抱著,托著,推著,架著,將她倒扶上牆,待她撐不住時,再扶她下來。這孩子所在的弄堂,是條清靜的弄堂,鄰里們多不來往,小孩子也自顧自。照理這孩子是受管束的,也不知是怎麼避了大人的耳目跑到這裡來廝混。她是在那所重點小學就讀,就是有著大食堂與大操場的,所以就能通過幾條相連的弄堂來到這裡。所有的小孩子都會穿弄堂,就像地底的鼴鼠,將蛛網般的暗道走得個四通八達。她顯然從來沒有過這許多玩伴,而且如此的誠摯,這裡的生活也讓她覺著新鮮:窺探店堂隱私樣的內部,小孩子與店員沒大沒小地鬥嘴,還可端了碗立在後門口吃飯。當她長大後,也許會厭惡這種無遮攔,裸露的生活,見出其中的粗陋,可她現在不是沒長大嗎?就還沒有被教養出偏見來。她是衷心地喜愛,喜愛它的熱鬧,樂天,無拘束。在這一切之上,她最喜愛,幾近崇拜的,是那孩子。那孩子所在的民辦小學,分散在幾條馬路的民居裡,曾經有一度,樓上人家水管破裂,致使教室漏水,不得已借用她們的校舍上課。看他們規規矩矩地排了隊,由老師帶領,走進學校,上完課又排了隊悄然離去。有幾個比較蠻的男生嫌他們佔用地方,拾磚頭擲他們,他們中間的人要還手,卻被他們的老師喝住,迅速地帶隊離去。可誰想得到呢?在這暗淡的學校裡竟有著如此活潑的生活,她們有課餘的歌舞表演隊,有學生參加少年體校的體操班,在課堂上老師與學生口角來去,事後又談心和解。而那孩子則是這生活的中心。這孩子的見識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舞臺生涯。她們每回練過功夫以後,就是站成一堆,聽那孩子說。她特別具有表述的才能,什麼事情一經她描繪,頓時光華四射。她的嘴型本來就有曲線,動作起來分外有表情,她看著她嘴動,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她就把她帶入自己的公寓弄堂裡的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