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這一條後弄的前排房屋,底層是店鋪,從後門望進去,可望見前面的店堂。這就好像能窺伺到某種隱秘似的,後弄裡的孩子均有著沾沾自喜的得意。為捍衛他們的特權,他們還一齊防止鄰弄的孩子進這邊來。這個小孩子又格外地有幸運,她不僅能從後門口望見櫃檯後面的情景,還能走進去站一站,走一走。其實,倘若每個小孩子都有她的大膽,未必就不能,可多數孩子,尤其在這樣小的年齡,總是膽怯和靦腆的,大人一個阻止的眼色,就能縛住他們的手腳。她卻不。大人看她,她也回看大人。大人的眼光凶起來,她偏一笑。她的笑,真是有些不凡,改變了整張臉上灰暗的情形,原本擁簇雜蕪的線條一下子有了秩序,變成一朵花。大人的目光一軟,她就進去了。這些店從前邊看沒什麼,不外乎是皮鞋店,席草店,小百貨店,布店,其中還間了單開門面的一爿舊書店。它們臨著馬路,統有一副古板正經的面孔,而且整齊劃一。可到了背面,才曉得,它們人各有貌。在店堂的後端,往往會隔出小半間做貨棧,同一種貨色堆積一處,便散發出濃郁的氣味,給店內的買賣標出了記認。皮鞋店是皮革味,席草是草腥味,布店是漿水氣,小百貨店應當是沒什麼特殊的氣味,可是很奇怪的也有,就是店員們帶來的午飯,菜肴的氣味。這些飯菜裝在鋁制飯盒或者搪瓷茶缸裡,放在隔間的壁架上。這些隔間不僅堆貨,也是店員放東西,換衣服,坐著歇腳的休息室。將近中午時,那些飯盒與茶缸,就由一個或兩個店員負責送往另一條弄堂內的小學校職工食堂,上籠蒸,然後再去取回來。也有些店員是在小學校食堂搭夥,到吃飯時便輪流去吃飯。似乎是,每個店都有自己的不同的午飯風格。像小百貨店,是帶飯蒸,布店的店員是搭夥,席草店呢,是到馬路斜對面,與一家碗店的店員一起吃,而那一單間舊書店裡,平常只一老伯,他卻是生一隻煤球爐自己開夥倉。所謂開夥倉,其實就是燒水,水燒開了,沖進冷飯裡,潷掉,再沖一潽,就是泡飯了。老虎灶就在同一條馬路上,也有客氣的鄰居願意提供自家的煤爐給他用,可他一定要自己燒。這些店鋪在前面是店,到了後面卻像是一份份人家,每一份人家有每一份人家的規矩和做派,而且,千真萬確,每一爿店鋪走出的人,就和每一份人家一樣,都有些相像呢!席草店的人都說寧波話,女店員都蠻潑辣,臉色乾淨清白。皮鞋店的人多比較時髦,男店員梳分頭,女的燙髮。布店的人老成些。舊書店的老伯就是一家獨戶,默默地來去。

  這小孩子就從這家串到那家。店員們早已從左鄰右舍間知道這孩子家的事情,這也是容忍她串門的一個原因,人總是喜歡傳奇。人們看著這孩子,想她奇妙的身世,生出無窮的猜測。只是他們實在經驗有限,猜也猜不到哪裡去。他們拿些不怎麼相干的問題問她:媽媽演戲帶不帶你去?媽媽上妝好不好看?這件新衣服何時買的?他們從不會提及那類敏感的事情,是做人的明理敦厚,也是知足,有這麼個傳奇裡的小人兒在眼前,就已經是人生的幸遇了。再則,這小孩子又是有趣的,每問她話,回答總不會叫人失望,總會有意外之驚喜。他們都愛與她逗嘴,結果是,把她原本就能言善道的嘴練得更利了。她也有著她母親那樣沙沙的喉嚨,卻沒有母親那沙喉嚨的厚和潤,所以要學唱戲恐怕缺一功,人們議論道。可這並不妨礙她口齒伶俐,吐字清晰,人們都說她說話比吃飯還學會得早。她活潑的身形也叫人們喜愛,她跑前跑後的,小骨架子挺好看,四肢的運作挺協調。顯然是從母親劇團裡學來的,她走那麼幾個臺步,真有樣子。甚至,陡地,她會就地翻一個跟鬥:一個倒立,然後,小身子往後彎成一張柔軟的弓,再又起來,立直,一點不變臉色。小心眼裡,她很知道大家厚待她,所以,就要報答大家。她有什麼可奉獻的呢?就是出奇不意的辭令和這些小把戲。有時候,百貨店的店員會允她跟著去小學校食堂送飯盒。這小學校所在的弄堂,街面上與這裡差幾個號頭,裡面實際可以走通。她跟著用託盤端了飯盒的店員,邁著小腿腳,走過一截鵝卵石路面,再走上一片空地,又轉入一條只供一人通過的狹弄。這條狹弄有些叫人害怕,聽得見他們一大一小腳步的回音。兩邊是房屋的山牆,在她的身高看起來,就是無限的高,頂上只有一線天。終於走過去了,就可聽見操場上的呼喊聲。猛一聽,就好像有千軍萬馬,方才壓抑下去的心,此刻又振奮起來。這可是一趟遠行啊!簡直起伏跌宕。小學校的廚房裡白霧繚繞,瓷磚砌面的灶頭比她人還高,因為水汽重,人說話聽起來都嗡嗡的。有人問那店員,是不是他家的小孩子,店員回答說不是,人就說,怎麼有些像?於是大家笑。有只手從籠裡拈了一隻饅頭給她,怕她燙,用一根竹筷串著。她實在心生感激,長了這麼多見識,還得了饋贈,滿載而歸。無論是多麼快樂的當口,只要她的哥哥或者姐姐走進弄堂,她立刻就洩氣了。她的哥哥和姐姐,兩人都已經戴上近視眼鏡,都是好學生的模樣,這點和他們的父親卻不同。他們臉上竟有著些書卷氣,一種冷峻的神情。他們目不旁視地走過後弄,走進門,上了樓梯。只這麼一走過,小孩子便老實了,還是沮喪,她顯然怕她的哥哥姐姐。有時她過於放肆了,人們會喊:哥哥來了!姐姐來了!雖是虛枉,可也會掃她的興。尤其是余姚女人,她說的是:告你阿哥打你!她即會扁了嘴,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背手靠在牆上,心灰意懶。

  她當然是吃過哥哥打的。其實那也只不過是一巴掌,或者一拳頭。別人家裡,大孩子打小孩子要暴虐得多。可她哥哥的這一記,卻格外令人膽寒。他不動聲色地,幾乎眼睛都不抬,不看地方,出手就是一下。有時在臉上,有時在頭上,有時是當胸。這一記也不算特別重,可卻挺狠。為了這打,她怕她哥哥,她也知道,姐姐是與哥哥一起的,所以連帶著也怕了姐姐。並且,她還知道,這不像和保姆的爭執,在母親那裡是必定得不到支持的。曾有一回,余姚女人以那樣的詭黠的口氣向東家說:今天不乖,她哥哥都打她了。於是,挨打就變成她的錯,而不是哥哥的。母親的回答是,再給一記。母親的打,她是不怎麼怕的,雖然,如她母親這樣的經歷和性格,多少是粗暴的,出手不會輕。逢到脾氣上來,也很衝動。說來也奇怪,她從來不曾碰過兩個大的一指頭。她對兩個大的,不怎麼親熱,可是等他們長起來以後,她卻懷了一種敬畏。他們的冷若冰霜,使她將他們看得很高,比她自己高。和所有的藝人一樣,她是自謙還有自卑的。而對這個小的,她卻打罵甚多。好像也不是與她特別親昵的原因,她甚至比對兩個大的更不喜歡她。她不喜歡她的伶牙俐齒,不喜歡她的活潑,不喜歡她勻稱柔軟的骨骼,不喜歡她笑起來有一種媚。她忍不住就要罵她和打她,在某種程度上,她其實是母親的出氣筒。每一回,幾乎事出無端地,被母親打過,地哭一場。母親也不管她,兀自坐或躺著吸煙,煙霧彌散在房間內。她吸著鼻子,覺著好嗅,安靜下來。等母親在床上躺下,背對著她,她只能觸到一點點母親的衣角。那絲綢的涼和滑,也讓她覺著好過。於是,她安靜下來,漸漸地,還感到幸福。關滅了燈,街燈便將梧桐葉的影投在窗簾上,很錯亂的交互,使她感到刺激的快樂。一大一小,沉入了夢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