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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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夏介民在這些奔婆飄零的日子裡面,就要找機會犒勞自己一下。他訂了這最豪華的賓館裡最豪華的頂樓套間,租了一箱碟片,其中半數電影,半數卡拉OK,決定足不出戶,享受三天。這樣的奢華多少是違反了夏介民勤儉的本性,可是生意場上的進出也多少找開了夏介民的眼界。他是個有積累的人了,本著賺十塊,用一塊的原則,他也是足夠承擔這三日的消費。只是,夏介發的見識畢竟還是有限,天生又是個不會玩的人,不曉得除去住賓館,天下還能有何等樣的幸福。夫妻倆擠住在逼仄潮濕租金卻貴得驚人的人家的偏廈側屋,或是臨時搭建的油毛氈頂鐵皮門臉後面的店鋪,甚至只是貨棧的一角,用舊床單攔起,住上幾對夫婦,他們就商量著日後如何一家人團在一起,過幾日豪華的生活。來到柯橋,儘管是旅遊旺季,住宿費半折也不打,夏介民依然毫不猶豫地要下這個套間,爽氣地付了訂金。 當晚,三口人就進了餐廳。媽媽說沒有胃口,在房間裡吃些餅乾也罷了。夏介民說:住賓館,吃餅乾,被服務小姐撞見,牙齒也要笑掉了。於是,一家人出房間,乘電梯下到二樓。餐廳擺在圓形圍欄一周,從上面往下看,正是一樓大堂的中心。除去電梯,別有一彎寬闊的大理石樓梯通下去。餐廳裡大約有三成座,三人找了個靠欄杆的桌子落座,可看見底下的人走動。菜單是硬面的長大的一本,翻開來,單是海鮮就是一面,燉品又是一面,鍋仔還是一面。菜名都很氣派:大黃蛇,象鼻蚌,蝦籽大烏參,等等。輪到點菜,點了幾個,卻都沒有貨。夏介民說:沒有貨,寫上去做什麼?小姐不饒人地說:這都是時令貨,要吃鮮活,全靠飛機送,冰箱裡不是沒有,冷凍的,你要不要?夏介民本想問:飛機停哪裡,停河埠頭嗎?但到底不想淘氣,壞了自家的興致。就將菜單一合,放下,問:你有什麼,報給我聽聽。報上來的倒都是鄉下的家常菜,炒南瓜,煎臭豆腐,蔥烤鯽魚,這倒很中夏介民女人的意,實惠。不過,等菜端上來,她就不中意了,說沒有她炒的好吃,菜又撿得不乾淨,草梗都在裡面,不由譏諷道:豪華人原來是吃草。夏介民就說:草和草一樣嗎?稻草是草,白娘娘盜仙草的草也是草。逗著嘴,一餐飯就吃下來了。喊來小姐簽單,小姐卻要現付,說是餐廳與客房各是各,單立帳戶的。夏介民只得付錢,一邊說:還是不接軌啊!小姐一撇嘴,不屑回答地昂然走了。 三口人離了座,沿大理石樓梯下去,向大堂的四周看看,見有一小超市,媽媽就要進去,說要買些餅乾。夏介民笑她,總是餅乾,餅乾,生怕吃不飽!母女兩人都笑了。進電梯,上去,回房間。開門一看,顯然又進來人服務過了。幾盞檯燈開了,床罩揭去,被子折一個直角,熱水瓶裡也換了新水。三人都驚奇而滿意。夏介發立即動手查看電視音響有沒有接電源,抽出一張片子準備唱歌。秧寶寶和媽媽則裡外地看看。床頭櫃底下有兩雙紙拖鞋,套在腳上,輕飄飄地,不敢著地,生怕一著地便要破。母女倆一人一雙趿著,小心翼翼地走。衣櫃裡有兩套毛巾布的浴衣,母女倆也一人套一件。上身才發現並不乾淨,有一些污漬,不曉得什麼樣的人穿過了又沒洗,媽媽趕緊呵拆秧寶寶脫下來,放回去。接著,又在寫字臺上,一本大皮革夾子裡,發現了印刷精美的信紙,信封,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線包:繞了五六種顏色的絲線,線上插一枚小針。秧寶寶想收起來,又不敢,怕服務員要來檢查。但再又想,就算她們用掉了又如何?後來決定暫且放著,走時再帶上。趿著紙拖鞋,兩人蹣中山著進了浴間。浴間有一間廂房那樣大,迎門是一個沖淋房,沖淋房一側是一個三角形的浴缸,邊上有無數按鈕,不右作何用途。隔一個馬桶,對面是一長條大理石檯面,嵌著兩個洗臉盆,台盆上方,是整面牆寬的鏡子。 媽媽對著鏡子停住了,好像不認得鏡裡的那個人了。良久,說了聲:這女人太難看!鏡前的燈,與頂上的燈交相輝映,又從滿壁的白瓷磚上反射照耀,一片雪白,纖毫畢露。臉上的斑痣,細皺,皮屑,全一覽無餘。媽媽不由抬起手,摩擦一下面孔。這時又從鏡裡看見了自己的手,枯黃,粗糙,乾裂,指甲邊都是倒刺。全身上下,簡直一無是處了。秧寶寶的注意力全在鏡臺上的小東西,一排排的小瓶,顏色各異。綠色的是洗髮香波,黃色的是護髮素,乳白的是洗浴液。封套裡是一把白色的小梳子。盒子也有一排,香皂,浴帽,剃鬚刀,還有牙刷,配一管小小的牙膏。她忙不迭地打開一管,卻無論如何擠不出來,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牙膏,都硬住了。秧寶寶還是珍惜地旋上蓋子,放好,決定回去時一併帶上,分給蔣芽兒一半。媽媽已經從鏡子裡將自己全部檢查完畢,終於發現並無大礙。頭髮是黑的,眼睛是亮的,牙齒還比較白,主要是皮膚。那麼,就抓住這幾天,狠命地養一養,不相信養不好。她打消了一些沮喪的情緒,重新振作起來,與秧寶寶一同欣賞著這些洗漱玩意兒。 現在,可以開始洗澡了。找冷熱水開關,找了一會兒。找好,調勻,一邊放水,一邊幫秧寶寶脫衣。媽媽發現秧寶寶手腳長了許多,因沒有發育,身上沒什麼肉,就顯得更長了,像一隻螞蚱。媽媽將秧寶寶的頭髮攏到頭頂,盤一個大髻,插上幾根大髮卡,固定好。細看她的肩,背,腰,已可約略看出輪廓,是個高挑個兒的身子。秧寶寶坐進水裡,覺得人像是要浮起來,不由尖叫一聲。母女倆又將手邊的按鈕亂按一陣,有一回,水從頂上蓮蓬頭裡撒下來,母女倆一同尖叫一聲,再一陣亂按,水回到底下龍頭裡。又一回,浴缸四周忽射出無數股細流,尖尖地刺在秧寶寶身上,秧寶寶便像條魚似的躍起來,一邊大笑。下面一回,水是集成較粗的幾股,緩緩地衝擊著,秧寶寶就笑得好些了。 母女倆在浴間裡鬧成一團,夏介民自個兒在客廳裡也唱得很沸騰。他的嗓音本來不錯,有點小鋼槍的意思,可是一旦配上伴奏,就顯得多少有些音不准。自己總歸聽不出來,越唱越激昂,別人聽來就有些滑稽。所以,那兩人從浴間裡熱騰騰地出來,都捂著耳朵不要他唱。他偏要唱,過去奪他的話筒,只得讓給她們唱,不料更不濟。秧寶寶總是要高或者低半個音,沒一句合得上。媽媽呢,喜歡唱越劇,找了張《問紫鵑》,卻一句也問不上來,結果還是夏介民唱。經過一番親身演練,這時聽來就順耳許多,曉得卡拉OK唱來並不容易,需要歷練歷練。有人欣賞,夏介民更唱得入聲入調,一支連一支。而秧寶寶裹在雪白鬆軟的浴巾裡面,很快就睡熟了。 早晨醒來,秧寶寶是在媽媽床上。爸爸睡對面床,兩人還在夢鄉。房間裡很黑,只從窗簾的邊緣,透進一點模糊的光線,表示天已經亮了。在這點模糊的光線裡,房間漸漸地顯出大致的輪廓。這是什麼地方?秧寶寶定神想了想,昨日的一幕幕場景回到了目前。是從門前做燈箱,中巴上下來兩個人向自己走開開始,接連著,一浪高過一浪,終至高潮,他們來到了這個柯橋的制高點,滿目晶瑩璀璨。秧寶寶不由合了合眼,感覺到身下的柔軟。繃直身子彈了彈,身底下的席夢思微微波動了幾下。她又睜開眼下,再也不想睡了。今天還有什麼在等待著呢?她小心地掙出媽媽地懷裡,坐起來,赤腳在床前摸索了一會兒,摸索不到紙拖鞋,乾脆不摸了,光腳下了地,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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