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總之,爸爸媽媽這一次造訪李老師家,真是十全十美,挑不出一點缺點。這一天呢,也是十全十美,從上午到下午都是融洽和快樂的。午飯從近一點開始,吃到三點才結束。年輕人喝起酒總歸是魯莽的,真刀實槍地拚。顧老師就出了幾個雅令,讓他們拼詞對曲,自然都不會,只得退一步,讓大家猜謎,誰輸誰喝。猜謎語,誰怕?連小毛都出了一個:千條線,萬條線,落到河裡看不見。當然,這是不用猜的,明擺著的事情。當然,誰也不會允他喝酒,用筷子尖蘸一蘸,點點舌頭罷了。反正,這下子熱鬧起來,都搶著出謎,再搶著猜謎。可到底是顧老師有學問,出的謎難猜。他出了一道,總共四句:四四方地一坪,有人有物有山林,細看日月雖然有,歷盡千年不見星。這四句話耽擱了不少時間,猜得脾氣都上來了,還是猜不出來。最後,每個人都罰了酒,請顧老師交代了謎底。謎底是什麼,兩個字:契約,就是今天講的產證合同。「四四方方地一坪」,指的是紙;上面有甲方乙方的姓名,可不是「有人」;合同裡所約定的東西,或就是地畝樹木,則是「有物有山林」;「日月」其實是指年月日裡的日月,星星當然是不會有了;要緊的是「歷盡千年」這四個字,真正說話了「契約」的性質。雖然只是紙一張,可是牢靠得很,誰也犯你不得。秧寶寶的爸爸說:可是如今產權都是有限的,注明時間,十年,二十年,連國家承包給農民的土地,都不過百年。所以顧老師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古老的過時的謎語,他也喝了一口酒,自己認罰。

  不知不覺地,酒都喝多了,尤其是幾個男的,不勝酒力,紛紛躺倒。爸爸就在秧寶寶的小床上,睡熟了。等他一覺醒來,天已暗了。李老師再要留他們一家晚飯,無論如何不能應了。一是晚飯後,怕沒了去柯橋的中巴,二是,中午吃的還沒消化,如何又吃得下?於是,三口人收拾收拾,站在陽臺上,遠遠看見一輛往柯橋的中巴,趕緊下了樓去,正好迎手招住,上了車。從車窗伸出頭去,看見那一家都站在陽臺上,往這邊看著,漸漸地看不見了。

  這日暮時分往柯橋去的,沒幾個人。對面過來的車上,卻是很滿。應該是意興闌珊了,卻並沒有,因為還有下一幕等著開演呢!河塘裡的水變暗了,汪著幾攤金,像油一樣,從某個角度放著光。稻子結了懲,頂上浮著一片青黃,密匝匝的,這裡一方,那裡一方。在矮壯的稻子上方,是格外高闊的天空裡,染得四處都是。路面上浮了一怪,車裡頭也泛了一層濛濛的白。人好像在煙裡,這就是暮色。車,沿途還是開關著門,極少有人上,車門砰砰地空響著,也是蒙在煙裡,隔了一怪,卻又清晰得很。公路上寂寥了些,有時候,一輛拖拉機突突地駛來,車鬥裡空著,跳跳著過去了。偶有幾架自行車,迎風騎一段,下了公路,不見了。車裡頭總共七八個人,亦都不說話,由著車顛簸著身子。車開得飛快,有幾次騎著了坎,將人彈起來,再落回來。越近越柯橋越快,曉得不會有人上了,車門也不開了。卷了一層土,陡地停在了街沿,柯橋到了。秧寶寶其實已經瞌睡著了,木木的,讓媽媽牽著手下車。站在街沿上,有無數車從面前過去。懵懂中,覺得這情景有些熟悉,又不知是何時經過的。來不及想,已被爸爸媽媽扯著從車流中過到路對面。路對面的商店,大多打了烊,從小街穿過去,可以嗅到水的腥氣,便曉得接近老街了。天大白著,卻有幾盞燈亮起了,反而增添了夜色。人,還是多,當然不是熙攘,可也是來來往往。河裡倒是乾淨了船都回家去了。有一些印象,慢慢地回來了,那是又嗅到了一股氣味――大肉饅頭的氣味。發酵麵粉的酸甜,高了醬油的肉餡的鹹香。如今嗅來,有一些飽和膩。瞌睡跑走了。秧寶寶掙脫媽媽的手,自己走在前面,心裡說:又不是沒來過的!

  不像了。她走逼仄的院子,走上臺階,進了轉門,自動門開了,走進去,穿過大理石地面,來到電梯口。眼睛裡都是亮,晶瑩閃爍,一時辨不出細部,只看見電梯鍍鉻的門上,映著自己模糊的影。然後進了電梯,電梯上方的液晶顯示,靜靜地翻著數字。終於停住,開門,走出去。三個人一點聲息沒有地走過紅地毯,在走廊頂頭的門前停祝爸爸摸出一張卡片,在門把手上放了放,把手上跳出一點綠光,一推,門開了。迎門的大半扇牆是一大幅畫,畫著半暗的天空。走近去,才知不是畫,是玻璃窗,映著柯橋的夜空。本是暗的,深灰的藍。卻有些浮塵,肉眼看不見的顆粒,叫些微光映著,便透黃了。在那灰,藍,黃的極深處,藏著星光,像人的眼睛,一點一點尖起來,看出來。秧寶寶已經到了柯橋最高的高處,「魚得水大酒店」的頂樓。

  秧寶寶走近窗戶,窗底下是一周沙發。她爬上去,跪著,手摸著沁涼的窗玻璃,就好像摸著了柯橋的天空。天空的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塔吊,塔頂上一盞燈,靜靜地明暗著。柯橋沉在很低的夜色裡面,在那下面,是比較沉的黑,而且混沌。媽媽在身後打開了燈,秧寶寶的身影陡地跳進窗玻璃上的夜空裡。她看見自己,背著亮,眼睛在幽深處閃著光。她與窗玻璃裡面的自己對視著,互相都不相信對方是真的似的,好像都在問:你是誰?在哪裡?房間裡面的燈,一盞一盞亮起在玻璃上,禮花一般,一爆,然後綻開,定住了。夜空一片墨黑,房間裡的一切,都跳到上面,變成一面黑鏡子。

  雖然,據人說,夏介民的父親曾在上海開過小百貨鋪,母親呢,在小百貨鋪隔壁開了一個絨線社,可他卻是從小生長在深婁。和所有的紹興鄉下人一樣,他勤儉,刻苦,又精明。他不相信鯉魚能跳龍門,但相信螞蟻搬家,他的生意就是這麼做起來的。先是替人找要,有了本錢,再自己做。一開始,是與人合夥,再慢慢地,分出來獨立做。他不借錢,不貸款,也不賣房。他做生意是有當無的做,要賠也是賠進吃飯穿衣以外的一點余錢。生意道上的人說他是「有限公司」,他說他是有妻有小的的人,不敢冒風險,要是早十年,他是連身家性命也敢押寶的。說是這樣說,誰信呢?人的秉性是天生就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大變。他也是和蔣芽兒的爸爸――蔣老闆有些像的。其實,紹興地界,多是這一類生意人,種田一樣地做生意,不惜流汗,甚至於流血,汗和血是自家的,卻不敢說大話,說大話是要兌現的。沒有實力,拿什麼兌現?那些蓋高樓大屋,買奧迪車,養小老婆的暴發戶,有是有,是在寶塔尖上的那個尖。底下,大量的,還是這些老實肯做的中小生意人。當然,其中也是有區別的。蔣老闆的性子比夏介民要縮一些,倘不是山窮水盡,他是走不出這一步險棋的。然而一旦走出了,他就不回頭,一步一步走了下去。這時候,他的性子又耿起來了。夏介民比較中庸,走,不是非走不可,而是隨時可退。正因為隨時可退;才一步一步走了下來。前者是背水一戰,只可進不可退;後者是可進可退,遊刃有餘。在生意的成果上,前者要略勝一籌,但做人也要辛苦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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