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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五章

  電影院前面的空地,也是外鄉人喜歡聚集的地方。電影院位於這條東西向街的另一邊,北邊。菜市場,汽車站,則在南邊。電影院是六十年代初造的,四角四方的水泥建築,立在水泥臺階上面,底下是大約二百平方米的水泥地坪。在這個人口密集,水道交錯的江南鎮子上,這一片空地,可算得是遼闊了。這一個建築呢,多少有些突兀,可漸漸地也不了。這種北方化的機關式房屋多了,統是四角四方,闊大的院子。尤其近年來,住宅樓起來了,舊房翻成新房,水泥預製件大量湧入這個磚木結構的小鎮子,原先那種細的工筆線條便被灰白的塊面掩蓋了。幾十年裡,不知不覺地,這鎮子改著模樣。所謂的老街,仰仗街下的水道,前後通貫鑒湖和運河,暫且還留著,老街就也留著,可也真是瓦礫堆了。要從上往下看,已經被那些灰白顏色的水泥塊壘,擠成一條縫,差不多就要合上的意思。

  再說電影院,曾經是很繁榮的。每來一部新電影,那廣場上就都是人。有票的等進場,沒票的買票。門前畫著大幅的電影海報。電影院裡有專門繪海報的,架著梯子,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格一格朝裡畫,逼真極了。有年紀的人還記得,那畫匠叫老莫,喜歡喝黃酒。後來,有了電視機,電影院就不大有人去了,改成放錄像。但是,那老街後頭的巷子裡,挨門都在放錄像,片子還更多,更開放。錄像廳也就沒人去了。電影院基本就算關了門。偶爾的,有鎮民大會,就開啟了做會常還有時,大約十年裡面有一兩次吧,某個穴頭,帶了歌舞雜技班子,到這裡來走穴,效果也不怎麼樣。這地方,說偏也不偏,自從柯華公路開好,到柯橋只十來分鐘,什麼沒見過?所以,這電影院就荒了下來,被幾家廠借作倉庫,堆放東西。那畫海報的老莫,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廣場上幾盞路燈壞了,沒有人修,一入夜,這片空地就黑著。

  黑暗裡,聚著外鄉人。這裡的外鄉人,是在臺階上坐著,男的坐一邊,女的坐一邊,並不說話。不像汽車站上那樣騷動和緊張,但是,有一種詭黠。四方的電影院平頂投下整齊的陰影,正好罩住臺階。人臉都是黑的,看不清輪廓。那些閒逛的本地人,仔細去看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什麼。

  秧寶寶跟隨蔣芽兒夜間外出的活動,被李老師禁止了。天並不是那麼熱,甚至還有些涼。理重要的是,這個鎮子已不像以往那樣太平。倒不是說它已經發生什麼事情了,而是,氣味。有年紀的人都嗅得出來,氣味不對。不是連秧寶她們自己,都覺出了不安。所以,晚上,就不出去了。至多,兩人站在樓下的門洞裡說說話。那一方小門洞,堆了誰家的舊煤爐,竹雞籠,幾摞磚,只有轉身的空兒,兩人就在這裡嘁嘁喳喳。門洞裡外面路上,很寂靜,柏油路面反著幽光,幾乎沒有人走過。這樣的靜謐也是令人不安的。不用大人發話,她們自己就止了腳步。鎮碑底下的消涼會,變得渺茫極了。那一方碑,如今兀自立在臺階上頭,下面的人都不曉得去哪裡了。她們手扶著水泥門洞的牆框,朝外張望著。遠遠的,越過稻田,豆架,傳來機器的轟鳴聲。不是鬧,而是更靜。

  蔣芽兒嗅嗅空氣,靈敏的小鼻子裡傳入了什麼異常的成分,她預言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由於害怕,還有興奮,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她轉向秧寶寶,兩隻小綠豆眼灼灼發光:和我媽媽一起念經的老婆婆,家裡一隻公雞生了一隻蛋!秧寶寶不由也有點害怕,嘴裡卻說:這又算什麼呢?蔣芽兒說:丁字巷有戶人家蓋房子,我爸爸送木料去,正打地基,打下去,躥出來一隻黃鼠狼。秧寶寶說不出話來,看著蔣芽兒的眼睛。蔣芽兒再接著說:「江南樓」的老闆你有多長時間沒看見?跑掉了!對面的「江南樓」果然黑著燈,想想,是有多時沒開張了。蔣芽兒一把拉住秧寶寶的手:你曉得吧,上回我們去看菩薩戲的那個張婁廟,尼姑,女爺爺,中午打瞌充,做了一個夢,有只東北虎竄到這裡,你再想想,鎮上的外鄉人,哪裡人最多?東北人!兩個小孩子的手心都出了一層汗。看來,出事情是不可免的了。可是,出什麼事情呢?懷著這個老大的懸念,兩人積壓回個的家,爬上床去,睡了。

  接下來的日子,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甚至於,秧寶寶又看見了「江南樓」的老闆。他騎著一輛鈴木摩托車,騎下大路,往北邊去了。「江南樓」卻真是打烊了,門窗緊閉,室外空調機上的雨篷,翻卷起來,掀成一團,好像一隻鳥巢。這也沒什麼,鎮上有許多生意,停了做,做了停,走馬燈似的。蔣芽兒呢,似乎已經忘了她的預言,再也不提。兩人每天早起,走在初秋爽潔新鮮的陽光下,一同上學去。無論是車站,還是電影院,早晨的時候,都是另一種面貌。一律是嘈雜,而且邋遢。中巴搖搖擺擺駛過空工,攀上道路,尾部噴著氣,汽油味漫了整個路口。電影院這座水泥建築,在日光中更見灰暗,臺階上遺留著瓜子殼,塑料袋,煙頭,果皮。黑暗所造成的封閉此時打開了,敞著,與這鎮子其他的部分連為一體,使這鎮子變得大了,平了,並且令人厭倦。然而到了夜晚,詭異的空氣又降臨了,每一樁物體都投下暗影,將空間陰隔成小塊,遮蔽著。這鎮子就像有了階層的劃分似的,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區域。要出事的感覺又回來了。

  有時候,蔣芽兒拉了秧寶寶,斗膽出了門洞,越過路面,到她家買下的小樓前面去。大輪的滿月底下,空地上像栽了銀子一樣,白花花一片。仔細看去,是扔下的瓶子,易拉罐,塑料袋,泡沫塊。她們就拾了一個大塑料袋,撐開,一人提一邊,彎腰揀著。月光下她們的影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辮子一會兒垂下,一會兒甩到背後,好像在跳著舞蹈。稻子真的熟了,有飽滿稠厚的漿汁氣,熱呼呼地撲鼻。北面田野裡,最近的一片廠,亮著一百燈光格子,機器聲轟鳴。可是,秋蟲清亮的叫聲卻穿透出來,直入耳去。她們揀了有五六袋子,空地略略轉了顏色,變成一種熟地的深褐色,就像剛犁過似的。並且,土地的濕潤的甜腥氣也漂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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