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叔叔握到了大寶的手腕,心裡升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孩子竟要殺他了。叔叔看見了這個孩子因仇恨而血紅血紅的眼睛,他想:很多孩子愛戴他,以見他一面為榮幸,這個孩子卻要殺他。叔叔看見了這孩子的瘦臉,抽搐扯斜了他的眼睛,兩個巨大的鼻孔一張一翕著,嘴裡吐出難嗅的腐臭的氣息,他無比痛心地想道: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多麼醜陋啊!而這醜陋卻是他熟悉的,刻骨銘心地熟悉的,他好像看見了這醜陋的面孔後面的自己的影子,看見了這張醜陋的面孔就好像看見了叔叔自己。叔叔不忍卒睹地移開了目光,為了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腕上,而咬緊了牙關。

  大寶為了掙脫手腕而扭曲了身體,他的手腕在父親的大手裡蛇一般地扭動,那把切西瓜的大刀便甩過來甩過去,閃爍著光芒。他們僵持了很久、雙方都消耗了體力和耐心,疲憊的感覺似乎更加激怒了大寶,他狂暴地掙扎著,叔叔一個不防備,竟被他掙開了手去,隨後他便不顧一切地朝叔叔橫劈一下,豎劈一下,有一下劈到了叔叔的手臂,流血了,血滴在地毯上,轉眼變成醬油般的褐色斑點。滴血的時刻忽然使叔叔想起大寶出生的場面:一輪火紅的落日冉冉而下,血色溶溶,男孩呱呱落地。血液沖上叔叔的頭腦,叔叔怒火沖天。

  他有些奮不顧身,大掄著手臂朝大寶揍去,大寶頭上臉上挨了重重的幾下,鼻子流血了。叔叔凜然的氣勢壓倒了大寶,大寶的狂暴由於發洩漸漸平息,他軟了下來,刀掉在地上,然後他就咧著嘴哭了,鼻血流進了嘴裡。叔叔像個英雄一般,撕下一隻睡衣的袖子,包紮好手臂上的傷口,大寶的哭聲使他厭惡又憐憫。傷了一條手臂的叔叔極有騎士風範,可是他刹那間想起:他打敗的是他的兒子。於是便頹唐了下來。將兒子打敗的父親還會有什麼希望可言?叔叔問著自己。這難道就是他的兒子嗎?他問自己。

  大寶蜷縮在地上,鼻涕、鼻血,還有眼淚,污濁了面前的地毯。叔叔忽然看見了昔日的自己,昔日的自己歷歷地從眼前走過,他想:他人生中所有的卑賤、下流、委瑣、屈辱的場面,全集中於這個大寶身上了。這個大寶現在盯上了他,他逃不過去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一夜,叔叔猝然地老了許多,添了許多白髮。他在往事中度過了這一夜,往事不堪回首,回憶使他心力交瘁。叔叔不止一遍地想:他再也不會快樂了。他曾經有過狗一般的生涯,他還能如人那樣驕傲地生活嗎?他想這一段豬狗和蟲蟻般的生涯是無法銷毀了,這生涯變成了個活物,正縮在他的屋角,這就是大寶。黎明的時刻到來得無比緩慢,叔叔想他自己是不是過於認真,應當有些遊戲精神,可是,誰來陪我做遊戲呢?

  這一個夜晚,我們都在各自家中睡覺,睡眠很香甜,睡夢中日轉星移。我們各人都遇到了各人的問題,有的是編故事方面的,有的是情愛方面的,我們都受了些挫折。在白天裡,我們受挫折;黑夜裡,我們睡覺。我們甚至模糊挫折和順利的界線,使之容易承受。我們將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換過來換過去,為了使黑暗在睡眠中安然度過。我們這樣做不是出於經驗的教訓,而只是懶惰。可是叔叔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無論怎樣跋涉都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名認真的知識分子,救救孩子的任務落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一夜間變得白髮蒼蒼,他想,他再不能快樂了;他想,快樂,是幾代人,幾十代人的事情,他是沒有希望了。被踐踏過的靈魂是無法快樂的,更何況,他的被踐踏的命運延續到了孩子身上。那一個父與子廝殺的場面永遠地停留在了叔叔的眼前,悲慘絕倫。孩子不讓你快樂,你就能快樂了嗎?叔叔對自己說:孩子不答應讓你們快樂,你們就沒有權利快樂!叔叔對自己說:孩子在哭泣呢!叔叔幾十年的歷史在孩子的哭泣聲中歷歷地走過,他恨孩子!可是孩子活得比他更長久。

  我們是在這個夜晚過去很久以後,才隱約地知道。對此叔叔緘口無言,可是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地,我們就知道了。我們大家一起來設想這個場面,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它設想成哈姆雷特風格的雄偉的圖畫,我們說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我們已經習慣了以審美態度來對待世界和人,世界和人都是為我們的審美而存在,提供我們講故事的材料。生命於我們只是體驗,於是,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什麼都難不倒我們。我們幹什麼都是為了嘗嘗味道,將人生當作了一席盛餐。我們的人生又頗似一場演習,練習彈的煙霧彌漫天地,我們衝鋒陷陣,搖旗呐喊,卻絕對安全。這種模擬戰爭使我們大大享受了犧牲和光榮的快感,豐富了我們的體驗。

  然而,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的戰鬥力,我們的反應的敏銳性,我們的臨場判斷力,在這種模擬戰爭中悄悄地削弱。當危險真正來臨時,我們一無所知。我們還根據我們的意願想像這世界,我們的意願往往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要求。叔叔的那一個真刀真槍的夜晚久久不為我們理解,與我們隔離得很遠。但是,叔叔的關於他發現了命運真相的新的警句在我們中間流傳。有一天,在我的生活裡,發生了一點事故,這事故改變了我對自己命運的看法,心情與叔叔不謀而合。這事故雖然不大,於我卻超出了體驗的範圍,它構成了我個人經驗的一部分,使我覺得我以往的生活的不真實。

  為什麼這事故能抵制了我一貫的遊戲精神,而在心裡激起真實的反映?那大約是因為這事故是真正與我個人發生關係的,而以往的事故只是與別人有關。我們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們心中。我們的遊戲精神其實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無論是救孩子還是救大人,都不可使我們激起責任心而認真對待。只有我們真正的自己遇到了事故,哪怕是極小的事故,才可觸動我們,而這時候,我們又變得非常脆弱,不堪一擊,我們缺少實踐鍛煉的承受力已經退化得很厲害。這世界上真正與我們發生關係的事故是多麼少,別人愛我們,我們卻不愛別人;別人恨我們,我們卻不恨別人。

  而我恰巧地,僥倖而不幸地遇上了一件。在這時節,叔叔的故事吸引了我,我覺得我的個人事故為我解釋叔叔的故事,提供了心理的根據;還因為叔叔的故事比我的事故意義更深刻,更遠大,他使我的事故也有了崇高的歷史的象徵,這可使我承受我的事故的時候,產生驕傲的心情,滿足我演一齣古典悲劇的虛榮心。我們講故事的人,就是靠這個過活的。我們講故事的人,總是擺脫不了那個虛擬世界的吸引,虛擬世界總是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對淺薄深惡痛絕,可是又沒有勇氣過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於我們太過嚴肅,太過沉重,我們承受不起。但是我們可以編深刻的故事,我們競賽似的,比誰的故事更深刻。好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似的,有了深刻的故事以後我們再難滿足講敘淺薄的故事。就這樣,我選擇了叔叔的故事。

  叔叔的故事的結尾是:叔叔再不會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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