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12

  叔叔決定採取冷戰的辦法使大寶屈服。他想如若他讓了一次步,就會有第二次讓步,他會步步妥協,而大寶則步步進逼。他已逐漸鎮定下來,並且有了耐心,決定打一場持久戰,他決定在這房子裡如從前那樣生活,有沒有大寶都一個樣。他照常讀書,寫作,接待女孩,只有這樣,他才可最後贏得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每當他從自己房間出來,看見客廳裡坐著大寶,就覺得這大寶不是大寶,而是他過去的女人,用來要挾他的一個武器,一個象徵物。他過去的女人,竟企圖用他過去的生活遺跡來要挾他,他必不能讓她得逞。所以他就更做得瀟灑,進進出出,有時還吹著口哨。他一點沒有發現,危險正在悄悄地逼近他,他已經危機四伏了,而他一點察覺也沒有,兀自走來走去的。

  叔叔有意冷落大寶的戰術已被大寶體察到了。他激動不安地想:他為什麼不來與我說話?他什麼時候再來與我說話呢?他等待父親來與他說話,等待使他騷亂不已,他手腳冰涼,微微哆嗦著。他好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小獸,沒有人來救他。有一兩次叔叔進屋沒有把門關嚴,他從門縫裡看見叔叔倚在那張粉紅色、荷葉邊垂地的新嫁娘的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一本書。狂躁的情緒逐漸地高漲起來,他覺得這父親不再是父親,而是他大寶的剋星,他大寶的剋星在奚落他呢!他大寶二十多年的一生就是受奚落的一生,至今還沒有得到一點補償。危險來臨了,大寶對這危險是有預感的,可惜他的頭腦還不能夠破譯這危險的預感。他手腳打著顫,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如果大寶的母親在場,她便會發現這父子倆全都有在絕望的時刻露出微笑的特徵。這不知來自于一種什麼意義的遺傳,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父子竟有著驚人相似的面容。

  這時候,沒有人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們甚至還在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和一頓晚飯。然後,天就黑了。叔叔打開了電視機,他們父子一人坐了一個角落地看電視。電視的節目演了一個又一個,大寶忽而又焦急地想:他什麼時候與我說工作的事情呢?他覺得他捱不到明天了,因為今天與明天之間,還隔了一個迢迢的黑夜,他捱不過去了。可他又不能自己先說,大寶覺得自己是搶不了父親先的,他只有等待。當電視最後的節目演完,屏幕上出現了「再見」的字樣,叔叔懶洋洋地站起身,關了電視,往自己房間去了。

  大寶絕望地想道:他再不會與自己說工作的事情了,他想他的等待再不會有結果,而最後一個機會也過去了。最後刺激大寶對父親的仇恨的,是叔叔在洗臉間裡的刷牙聲。牙刷在豐富的泡沫中清脆地響著,響的時間非常之久。大寶站起身,走到廚房,擰亮電燈,四下裡看著,許久他也沒有明白他是在找什麼。後來,當他的眼睛無意地落在了他要找的那東西的上面,他才明白。他將他要找的東西握在手裡,掖在衣服底下,回到了他日夜棲身的客廳沙發上,然後關了燈。

  大寶躺在黑暗中,等待叔叔睡著。他以為他已經等待了很長的時間,他以為黑夜已經在他的等待中過去了大半,黎明的時刻即將來臨,他以為這正是人人進入夢鄉的萬籟俱寂的時刻了,他悄悄地站了起來,手裡緊握著那東西,那東西已被他的身體暖成溫熱的了。他的心裡忽然變得輕鬆了,甚至有幾分愉快,長久的等待終於要實現了似的。他輕輕地走過走廊,來到了叔叔的臥室門口。他停了停,然後脫了鞋,這樣可以使腳步輕得像貓一樣。他推開了門。卻被門內的光亮眩了眼睛。他沒想到這時屋裡還大亮著燈,他父親正站在床邊,整理著枕頭,準備上床,當他回過頭,略有些驚愕地張了嘴,看著大寶時,他口腔裡牙膏的清涼的氣息,散發在了空氣裡。

  大寶朝著叔叔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把刀,不銹鋼的刀面在電燈下閃著潔白的光芒。叔叔怒吼道:流氓!隨著這一聲怒吼,大寶的頭腦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刹那間明白了,他從小到大所吃的一切苦頭,其實全都源于這個男人。他所以這樣不幸福,他所以這樣壓抑,這樣走投無路,全都源于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現在好了,可他卻還在受苦,他多麼苦悶啊!他的沒有工作、沒有前途、沒有買煙的錢,他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全源于這個男人。他把刀向這個男人揮去,這個男人避開了,並用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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