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這個可怕的夜晚是用來啟醒叔叔,告訴他:他其實是不幸的!可是這夜晚轉瞬即逝了,沒有成功。然而,這畢竟是一個序曲,或者說是引子。在距此不遠的日子裡,叔叔終究要明白他命運的真實面目了。叔叔明白他命運的真實面目的日子不遠了,即將來臨了。我已經將這個過程敘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這日子終於要來臨啦!這最終的日子也是由一個孩子帶來的,但這是一個中國孩子,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寶。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幾乎要把大寶遺忘了。在到此為止的敘述中,大寶總共才出現過寥寥幾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歡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離婚事件中,他作為一項補償條件為叔叔勉強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現時,他已是一名青年了。

  大寶沒有考上大學。叔叔通過熟人給他找了份臨時工的活兒幹,說好幹長了可以轉正式工。鐵礦離省城還有一小時的火車路,礦上有集體宿舍。叔叔這麼安排是因為既對大寶盡了責任,大寶也不會妨礙他的生活。大寶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聽憑父親和母親這樣安排他的歸宿問題,他不說一句反對的意見。他到了鐵礦之後,從不和父親聯絡。節假的日子,他也不往省城父親處去,而是回小鎮去看母親。好像是有意避開父親,他甚至不到省城搭火車,寧可乘長途車到另一個城市搭車。叔叔也好像有意避開大寶似的,過去有些時候還去鐵礦走走,因為他是那邊一本文藝雜誌的顧問,如今卻也一次不去了。

  漸漸地,他們父子就斷了音信,他不知道大寶在那裡做什麼工作,工作得如何,有無轉正的希望,內心也並不想知道,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一切都好,沒什麼;倘若不那麼好,他又能做什麼?因此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也不常和人提起兒子,當叔叔的離婚事件過去之後,人們多半記不起叔叔還有一個叫做大寶的兒子,以為叔叔是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做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已成為時尚,我們中間的某些人,為此而不結婚,不成家,甚至也不工作,只寫小說。他們不願意在現實生活裡肩負一點責任,責任使他們沉重,並且有失去自由的危險。而小說這一樁事,既可使他們在模擬中享受起伏跌宕的人生,又不必負責任,可避免傷筋動骨。

  但叔叔這一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和他們是有著本質的區別。叔叔並不是像他們那樣沒有責任心,恰恰是相反,叔叔有著太重的責任心,他將責任這一樁事看得太重要,他將許多是他的或不是他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以致徹底地被責任壓倒、擊垮。當他退下責任的舞臺時,他感到悵然若失,於是,他便需要在一種模擬活動中承擔責任,這模擬活動便是小說。因此,叔叔的無牽無掛之中有著一重失敗的經驗,而我們中的某些人卻並沒有。但是,叔叔和我們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區別,互相以為是做了同一戰壕裡的戰友,找到了知音。所以,在內心裡,叔叔是喜歡人們認為他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的。也因為這樣,叔叔就愈加不提兒子大寶,也愈加不想兒子大寶了。

  大寶在叔叔的生活裡又一次銷聲匿跡,保證了叔叔的自由。叔叔漸漸地,真的把大寶忘了。他似乎真的是想不起自己有大寶這一個兒子了。他過著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寫著那些超脫於個人經驗之上,俯瞰蒼生的小說。有許多女孩以她們純潔的愛情陪伴著叔叔,使叔叔不致徹底的孤單。他平均每年有一個季度的時間在國外度過,有此喧騰的生活做背景,寫作的寂寞便也釋解了許多。可是,就在這時候,在叔叔已經形成他嶄新的生活方式的時候,在叔叔于他新型的生活方式中已找到節奏並適應的時候,在叔叔以為萬事如意、高枕無憂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

  10

  大寶得了肝炎,被礦山解除了臨時工合同。他並沒有告訴父親,自己扛了鋪蓋回了母親那裡。叔叔是從大寶母親的來信中得知這事的,他接信後就寄了一筆錢去,說給大寶養病,然後就再沒有信來,叔叔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再沒別的事了。他一點沒有去想,大寶的病好了之後的事情,或者大寶的病好不了之後的事情。大約是半年之後,大寶突然地出現在他的門前了。當叔叔看到這一個瘦弱的,臉色乾枯,神情委頓的青年站在他門前時,竟沒有很快認出他來。他想:這是哪裡來的文學青年呢?文學青年是叔叔這些年裡所接觸的惟一類型的青年,這類青年總是以學生和讀者以及崇拜者的面目出現在叔叔的生活裡,使叔叔以為所有的青年都很愛戴他。

  他看見一個青年站在門前,剛想問他從哪裡來,那青年卻遞上來一封信。他認出了他前妻的弟弟的字跡,也就是他昔日的學生的字跡,凡是叔叔前妻的信,都是由他代筆的。他這才認出了大寶,腦子裡卻恍恍的,好像做夢似的。但是,有一個感覺則從這時便平地而起,伴隨著以後的日子,這是一種不吉樣的感覺,一種災禍的預感,這預感告訴他:他的好日子已經過到頭了。他接過了信,嘴裡卻反復地說:「進來,進來,進來。」大寶經他反復邀請,才遲疑地舉步。然後他又說:「坐,坐,坐。」大寶也是經反復邀請,才將半個屁股擱在椅子上,然後慢慢地轉動頭看父親的房間。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父親的家,父親的家看上去有點古怪,有一半東西是他看不懂的,那都是父親從國外帶來的日用品或者擺設。比如像大棒槌似的日本木頭娃娃;比如沒有寫鐘點的掛鐘。父親床上用的被褥不知怎麼是粉紅的,枕頭、床單都綴有半尺長的花邊,看上去花團錦簇,好像新嫁娘的床。大寶對了那床看了很久。後來,大寶對他父親的仇恨,其實,都是從這一刻裡由這張床引起的,這一年,大寶已經二十一歲了,在礦上做工時,耳朵裡常聽進一些關於男女間情事的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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