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關於叔叔和妻子的關係,我已進入了主觀臆想的線路。這幾乎和所有人的想像都不一樣,和叔叔自己從小說及平時言談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樣。沒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間的私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且誰也不會作真實的表達。這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像去填補。我填補的方法大致是這樣:在兩個基本屬實的已知的情節之間,設計一個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簡捷的過渡,好比在兩點之間最緊密的連結是一條直線。困難在於要準確判斷已知情節本質的內涵和走向,這是設計簡捷合理過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據。

  但是,偏差是難免的,尤其當我使用的材料都是那麼模棱兩可,歧義叢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著深不可測或者平白可話的原委,要從一個小鎮上簡單又微妙的人事關係中去揣度個中原委並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過去這麼長久,人們的印象與認識又都充滿謬誤,外查內調的時代也已過去,我坐在我的書桌前講故事,有一些來龍去脈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經完成了開頭的段落,講到了這裡,回頭的道路是沒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像繼往開來,將故事進行到底。

  就這樣,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寶寶。在這家庭中,除了上班掙工資這一樁事,沒有別的需要負責。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負責管理。他每日下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寶——大寶是他們兒子的名字——他抱了大寶坐在門口,喇叭花開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寶兩個坐在黃昏的喇叭花下,兩人都不說話,靜悄悄的。他沒什麼要和兒子說的,兒子視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裡兩個女人弄好晚飯,天色便也黑了。晚飯以後,妻子就將窗前的書桌整理一下,對叔叔說:看書吧!叔叔就坐到書桌前看書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在幾百上千個這樣的日子裡,會有那麼一天,當叔叔的妻子對他說:看書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將桌子上的書掃到地上,又一腳將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齒道:看書,看書,看你媽的書!看他橫眉瞪眼的樣子,似乎面前的書桌不是書桌,而是牢籠了。開始,叔叔的妻子驚呆了,嚇壞了,因為她沒有想到叔叔還會有這麼大的火氣,且又發作得很突兀,便不知說什麼好。可是她僅僅只怔了一會兒工夫,就鎮定下來。

  她不由得怒從中來,她將大寶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說:「你有什麼話儘管直接說,用不著這樣指著桑樹罵槐樹;這個家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滿意盡可以走;燒給你吃,做給你穿,我兄弟借書給你看,我媽這麼大歲數給你帶孩子,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你擺什麼款兒?你拿上你的東西走好了,現在就走!」叔叔沒有說話,像一頭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著,兩隻手捏成了拳,關節捏得發白。叔叔是個敏感的人,他從這話裡一定聽出了兩重意思:一重是他是這個家庭的受惠者,這個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離開這個家,他所能帶走的僅是他自己的東西,也就是說,這個家裡沒有一點屬他所有的東西。這一刻裡,叔叔所受的震動是極大的,因他已經沉溺在這小家庭中很久,將鷹和烏鴉的童話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溫暖剝蝕了他的理想,使他越來越深地蜷縮進這避風的港灣。

  而在這一刻裡,他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發現他原來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簷下。他就站在那裡無聲地哭泣起來。像他這樣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旦哭泣起來,可使人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的流淚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絕不能哭的。叔叔的妻子被他的眼淚弄得心痛萬分,由於心痛又更加氣惱,她說:你哭算什麼本事。我也會哭的!說罷真的淚如泉湧。孩子縮在牆角卻不哭也不鬧。靜靜地煩悶地看著這個場面。他臉上時常有這種煩悶的表情。叔叔哭了一會兒,就彎腰把掃在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後,他就坐下來看書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再多話,退回到床沿坐下,做她的針線活。

  她做著做著,就抬起臉望一望叔叔的背影,心裡想道,他在想什麼呢?她第一次關心叔叔心裡想的東西,微微有點不安。在那時候,她就已經敏感到叔叔的思想于她生活的威脅。這一晚上其餘的時間裡,叔叔都沉默著,很晚很晚還不上床。她沒有催促他睡覺,他也沒在慣常的規定時間裡睡覺。他的燈在這沉寂的小鎮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時間裡,人們以為這是一顆啟明星。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裡一個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這決不妨礙叔叔和妻子這一段生活總體上算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一個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樣 。

  還應當設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寶的關係,這於故事的發展和結束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孩子出生時,叔叔正在教室裡上課,當人們來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對自己說,假如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孩,那就是生女兒;假如遇到的是個男孩,則生兒子。他不知為什麼心裡暗暗企盼遇到個女孩。在這條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夢已經做開了頭,他想他的女兒應當有一雙什麼樣的眼睛,一張什麼樣的嘴,應當紮什麼樣的小辮,應當穿什麼樣的鞋襪。後來,當西方各種各樣的心理學傳到中國,中國也開始建設自己的有東方特色的心理學科的時候,人們分析說,這類現象其實是一種隱秘情結的下意識反映。他所設想的女兒的形象其實正是他夢中的愛人。

  所以,後來,當他得知落地的嬰兒是個男孩的時候,他不由地生出一種失戀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從此,他對這個男性嬰兒總有一種生分甚至敵意的感覺,好像一個外人侵入了他家,並且將他的家人驅趕了出去。這樣,他和兒子的那種長久的疏遠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釋。這時候,正當他走在路上等待一個女孩出現,來到跟前的卻是一隻肮髒的老羊,長長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發出腥臭氣味,把他的好夢打斷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時分降生的。後來,叔叔曾經回想並考察那孩子降生的時刻,不知是凶是吉:火紅的碩大的日頭冉冉而下,一個男孩呱呱落地了。這情景有一種壯麗的令人心顫的含意,在後來的回想中,叔叔曾經飽含了熱淚,可在當時,他只是想: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們歡天喜地地向他報告一個男孩的誕生的喜訊,他卻在悼念他失去的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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