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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他們兩人都是在畢業分配中延宕下來的,本來是在留城和下鄉的兩可之間,現在,也許就要像小兔子預計的那樣,去農村了。他們去找七月,七月在中專技術學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他進某一家工廠,但現在形勢變化了。轉眼間,他們三個人騎在馬路上了,忽就感到茫然,再去找誰呢?同伴們,有的已經在工廠上班,有的去了農村——邪多半出自理想,而不是像他們,無可選擇。他們三個人在馬路上盤桓一陣,然後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學校。南昌想不起去學校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往學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漸出市區,路邊偶有一片農田,現已收割,田裡盤結著莊稼的殘枝斷藤。有郊縣的班車從身後上來,蒙著一層浮土,駛向前去。在田野的更深處,傳過來柴灶的煙味和牲畜的糞味。很快,學校的圍牆出現了。這才驀然想起,那些個孤軍駐守的夜晚,大姐將他從床上叫起,走出學校,之後,他冉沒回去過。怪不得他心裡有些生怯呢!他已經看得見校門了,也拉了新橫幅,寫了新字樣。騎進去,校園裡的拉線廣播嗡嗡響著,播著歌曲。校園裡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來,還是小學生,卻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著紅衛兵袖章,宣傳欄裡貼著紅衛兵戰報,從署名看,有排,連,營,團的梯級編制,好比一支編外的部隊。「紅衛兵」組織顯然納入了體制,與當年他們的造反軍性質完全不同了。走過操場,聽新生們說話,許多是郊縣口音,因是劃地塊就近入學,所以就多是郊區的孩子。南昌有些悵然,但也有一種輕鬆,許多難堪的記憶就此可以消退了。他進了教學樓,果見走廊上簇擁著人,都是還未分配走的三屆畢業生。與那些在讀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樣子了。人叢中是一個穿藍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稱何師傅,他至多比他們年長三五歲,但因已經走上社會,簡直就是長一輩的人了。他微笑著聽人們發問,並不回答,只是抽煙。他抽煙的方式很怪,當一支將抽完時,就接上另一支,一支連一支,從不間斷,也沒有煙蒂。能看出煙癮很大,手指和牙縫都讓炯油染得蠟黃。這是他們學校的工宣隊師傅,來自一家大型機器廠。上課鈴響了,學生們湧進各自的教室,遝遝的腳步在樓道與樓梯轟響一陣,第二遍鈴響時,便安靜下來。南昌不由恍惚,似乎回到了過去的讀書的時光,但坐在教室裡的人不再是他們。此時,他們這一夥在走廊上站著,顯得很過時。何師傅的笑容分明帶著寬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著他們的聒噪,有時候會說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辦!或者背一句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這麼樣說話本來是教條,而且古怪的,但因他的權力身份,卻有了特別的含意,挺駭人的。人們不南安靜下來,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時,他果然又說了一句:「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這句引用的語錄更令人摸不著頭腦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師傅一眼,在愚頑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蠻霸之氣,不可一世。他從這張平塌的臉上,奇怪地看見了自己的從前。曾經,他,他們,也是這樣的無視於天下,自以為是時代的先鋒。南昌離開人群,下樓推起自行車,向校門口騎去。

  這天晚上,小兔子又來了,隨他一同,還有七月。僅隔了一個白天,小兔子的情緒已有大轉變,從早上的憤慨,一改而為激昂。他的那張清秀的小臉,此時赤紅著,好像喝了酒。他說,他們——包括七月,還有一些其他人,計劃專成立一個跨學校的戰鬥隊,報名去最艱苦的地方幹革命。什麼地方?南昌懵懵地問。蘭考!小兔子說。蘭考?因為出了一個優秀縣委書記焦裕祿,於是全國都知道了這一個貧瘠的縣份:鹽鹼,缺水,沙塵,災荒,還有質樸的農民。小兔子設想著,要在蘭考改良鹽鹼,引黃河之水建灌溉系統,還要進行社會調查,研究農村的階級社會。他在地板上攤開一張全國地圖,地圖上都找不到「蘭考」這地名,只能大約地指出方位:鄭州以東,接近山東,沿鐵路線的某一個點。七月也很興奮,說他們這一支戰鬥隊,就起名叫「三五九旅」,要開發新南泥灣,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一個新型的農場平地而起。南昌聽著他們說,也興奮,卻沒發言,他說不出什麼建議,他似乎跟不上他們了。他和他們有了隔閡。下一日,他們再來時,計劃已經變成去往內蒙古,旗幟為「烏蘭牧騎」,為草原送去新文化和新文藝。還記得嗎?小兔子說,那個芭蕾舞女學員,她也要跟我們去。南昌想起小老大客廳裡,那個面無表情的女生,踩著足尖鞋為他們表演。他真是與他們相距甚遠了。其時,南昌連上一日的那麼點興奮也沒了。看著他們說話,競好似隔岸觀火,與己並無任何干係。小兔子他們的戰鬥隊第三次命名為「西雙版納」,顧名思義,是轉向南方,內中卻有一個機密,就是尋找緬甸共產黨,聯合世界革命——南昌為自己難過了,他覺著自己喪失了激情,無法和小兔子們一起激動了。而且,他還看出他們這些人之間存在著很大差異,小兔子從來是將革命當節日,他實際是享樂主義的人生觀;七月呢,當然要淳樸得多,但對於革命,亦只是瞎起哄;革命中的思想者,比如說陳卓然,他已經轉向——南昌禁不住想,他是不是太清醒了,以至於有了暮氣。

  這幾天,小兔子,七月不停地造訪,每一次都帶來奇思異想,令人耳目一新,應接不暇。然後,他們又突然消失,從此再不上門。就如潮漲和潮退,來也急迅,去也急迅。倒是兩個妹妹,開始從學校帶來一些消息,雖然平淡,卻較切實。說的是今後的去向全是農村,不再有上海廠礦,甚至連郊區農場也取消,所去地區共有六個省份:安徽,江西,雲南,貴州,吉林,黑龍江。學校將南昌召去開過兩次動員會,南昌很快就表了態,堅決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只是在去往哪個地方的問題上,還未下決心。他從學校帶回來一些縣份的名字,都是從未聽說過的,比如安徽霍山,固鎮;江西的尋烏;吉林的梨樹;黑龍江的齊齊哈爾……這些縣份的名稱,不期然地使南昌興奮起來。他趴在全國地圖上找尋這些地名,大多是和「蘭考」一樣,找不到。也有時候,那地名陡然出現在河道,鐵路,公路交織起來的網絡上,就變得更抽象了。他去到各個賓館,求見那些各地派來帶知青的領隊幹部。賓館門口壅塞著和他一樣探訪的學生,還有家長,人頭攢動,難得一見來人。但南昌依然興奮著,隨著人群擁來擁去,然後一無所得地回家。馬路上,時有鑼鼓敲擊著歡慶的曲牌子經過,是給上山下鄉的青年送喜報。沿街可見不少住戶的門上貼了大紅喜報。商店裡也擠滿了人,憑著通知購買配額的用品。還湧現出許多穿戴無領章帽徽的嶄新軍棉衣的男女,那是赴東北建設兵團的青年。這城市充斥了一股要開拔的空氣,就像到了戰時。然後,奔赴邊疆和農村的知識青年乘坐著大客車從街上巡遊而往火車站。即將上路的知青們胸口佩戴著大紅花,從車窗探出身子,向著街邊佇步的行人揮手致意。看起來就像在與這城市作告別,情景很有些悲壯。火車站調排出越來越多的輸送知青的專列,連北郊的貨車站也起用發客車了。可南昌還沒決定去往何處。一日早晨,他起床後進到父親房間,問道:去江西好不好?其實他未必真想去江西,只是,他想和人商量一下。父親的回答卻是他始料未及,父親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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