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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月亮移了位置,光轉換方向。王校長所在的講臺進入暗裡,暗裡有些枝條的影,光到了阿明這邊。夜晚的光質與日光不同,它紋理細膩,肌表潤澤。嚴格說,夜晚是不該有光的,可事實上卻有。這是他們頭一次在夜間活動,沒有鐘錶計數時間,不曉得幾點才睡下的,也許很晚,也許很早。他們這一老一少,就好像在世界一隅,遠離人群,享受著他們獨自創建的樂趣。臨人夢鄉的一刻,阿明竟感到一陣幸福,他想:他運氣不錯,總是遇到對他有教益的人,現在是這位王校長,之前呢,有老師。老師他在做什麼呢?他想著老師,阿援的臉卻浮上來,然後他就睡著了。這個夜晚,其實是有些像聖典,有多少華麗的思想在交匯漫流,量和質都超出了一個少年的頭腦與心靈的承載力。但這個少年卻有著向善的願望,在他溫存的表面之下,潛藏著浪漫的情懷,要求他超出平常的生活,雖然不知道應該去向哪裡。現在他更不知道了,王校長的課程難度太大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呢!只有使他的頭腦糊塗,但就是這糊塗裡,藏著光明。經歷過這樣的夜晚,還能再期望什麼呢?真好像是事先的約定,第二天,情形就改變了。他們都還來不及告別,就分手了。先是王校長被人叫走,然後是他。他們並不多話,只是讓他走。阿明茫茫然走過走廊,下了樓梯,穿過一方天井,回廊環繞天井,廊裡是教室,總共有四層。他正是從其中某一層的某一間裡走出,是哪一間呢?他完全失去了方位。從回廊底下走出一扇門,看起來是學校的後門,對著一條背靜的弄堂。他走過弄堂,站在了街上。街上人車奔流,有新的大紅標語橫幅在街面拉起,寫著「大聯合」的字樣。阿明腳上穿了人家的鞋,此時才發覺這鞋的不合腳,太陽從頭頂灑下,他不由眯縫起眼睛。他其實不過關了一周時間,可就好像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終於辨明瞭方向,轉身向家裡走去。事實上,這是離家只兩條馬路的一所民辦小學,曾經無數次經過。他很快走進自己家的弄堂,弄堂裡依然彌漫著豬肚的膏腴香味,又是一個星期日。家人看見他回來,並不表示過多的喜悅,只是說:回來了?自從革命開始,他常有幾日不回家的情形,沒有人知道他的遭際。只有阿援從他身邊走過時,奇怪地抽抽鼻子,說:一股隔宿氣,你要洗澡了。於是,他就找出乾淨衣服,拿了肥皂毛巾去了澡堂。

  阿明在家呆了幾天,出門去學校了。學校裡新張了標語,顯得喜氣洋洋,也是關於「大聯合」的慶賀之詞。原先各派組織的司令部摘了牌子,頭頭們和工宣隊連日開會。他遇到幾個相熟的同學,他們似乎也沒對他有特別的注意。他向他們打聽王校長的下落,他們卻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走資派。接下來的幾日,阿明就往他所認識的戰鬥隊,打聽王校長。戰鬥隊已呈解散的架式,都在忙著大聯合。街上遊行隊伍往來不止,敲鑼打鼓慶賀大聯合。沒有人知道王校長是誰,更談不上他如今在哪裡。阿明想到王校長可能根本不姓王,也不是什麼校長,於是,他就打聽數學家,一個傑出的數學家。有人提醒他,倘是數學家可能就是在大學裡,打派仗時,也有從大學揪來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批鬥的。這樣,阿明就往大學去了。

  這城市的大學多在近郊,他騎著自行車——向某個戰鬥隊新借來的車,一架二十八型重型車,人稱「老坦克」,適合載重和長途跋涉。大學校園和中學完全不同,比得上一片街區,找個王校長,簡直是大海撈針,都不知道該問哪個人。阿明就從校園裡的大字報上尋找和王校長相似的人,大字報上也覆蓋了關於大聯合的聲明。從殘留的墨蹟上,看見有幾個也是留學美國的「帝國主義走狗」,但都不是學數學的。可是,放緩車速騎在偌大的校園裡,阿明的心情有一種平靜。校園草木荒疏,顯得空曠無比,大學生們神情肅穆,氣氛是莊嚴的。有一個學校,還有一個湖泊,湖畔垂柳絲絲,無人。阿明不由放輕手腳,緊著閘,悄悄滑行過去。奇怪的是,無論他走在哪一所大學,都覺得離王校長近了幾分。他還格外留意街上游鬥的卡車,沿了車鬥擋板,低頭站著「牛鬼蛇神」,其中有沒有王校長?他卻已經想不起王校長的模樣了,不是想不起,而是,他難以向自己形容。從此,他再沒見過王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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