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六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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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是什麼?阿明問王校長,王校長臉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變成一個頑童,老頑童。他反詰:繪畫是什麼?阿明紅了臉:我哪能知道,我不過是瞎域。王校長並不放過:瞎畫也是畫,換一個問法好了,怎麼瞎畫的?阿明臉更紅了:塗塗抹抹。塗抹什麼呢?王校長耐心地問。人啊,物啊,阿明說。王校長接著問:這些人和物都是你看見並且認識的?當然不全是,阿明窮於應付了。王校長並不罷休:那你是怎麼知道它們的樣子的?阿明簡直要哭出來了:這總知道的,世界上的人和物大致都差不多,沒看見這個也看見過那個。好!王校長擊一下掌,通過了。很好,就是說,繪畫是用筆和顏色把你看見的事物的形狀描畫在紙上,大概差不多吧!阿明基本同意。有一點數學和繪畫相像,王校長說,也是要描繪事物的形,但數學描繪的事物卻不像你們描繪的那麼具體,而是抽象的,所以我們的工具也是抽象的,就是「數」,總起來說,數學就是「數」和「形」。這一回輪到阿明發問了:你們的「形」和我們的「形」。也就是你們描繪的事物和我們描繪的事物有沒有聯繫?王校長很歡迎阿明的問題,他笑得幾乎稱得上燦爛:最初的時候,我說的最初是幾千年之前,古埃及的時候,應是有些關係的,「幾何」的概念就是來自尼羅河氾濫,計算漲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發展到後來,就離現實遠去,越來越沒聯繫了。阿明再追問:那麼它的描繪是在什麼地方進行——阿明發現提問變得有難度了,他也學王校長,用比喻的說法——我們的繪畫是在紙或者畫布,哪怕是一面牆,總歸有個地方——王校長幫他說出了這個意思:載體,你說的是「載體」?阿明同意。思維,王校長回答說。阿明感到了茫然。王校長興奮起來:思維其實也是具體的,舉個例子,古希臘有個數學家,也是哲學家,芝諾,他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他說阿基利斯追不上烏龜,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條件,就是讓那烏龜先開步走那麼一小點路。阿明也興奮起來:這話怎麼說?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夠烏龜爬老半天!王校長站起來:我們必須從實際中脫離,站在邏輯的空間裡。阿明也站起來了:好,你說!王校長就說:你聽好,開始,烏龜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舉步,烏龜已經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烏龜無數步呢!王校長笑得更快樂了:無論他速度多快,他總是跑在中途,跑過一半,再跑過下一半的一半,永遠是在中途,而烏龜已經開始下一程了。阿明說:你在講什麼呀!王校長說:我就在講這個! 王校長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筆,畫一條橫線: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處劃一點——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再劃一點——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處一點——這是永無止境,阿基利斯永遠是要先抵達一半,再到終點。這一回阿明清楚了,他很有把握地在線底下劃一道:這條線全長多少?王校長說:你又落到現實的窠臼,不是說,這是另一個「載體」!於是,阿明又陷入茫然。這時候,門上敲了兩下,開飯了! 下一日,阿明又提出問題:這有意義嗎?王校長欣然道:有啊!什麼意義呢?阿明不解,王校長考慮一會,給阿明出了一道題:一個牧人,一頭羊,一條狼,還有一棵白菜,要過河;一條小船只能乘牧人自己,外加一頭羊,或者一條狼,或者一棵菜;而狼要吃羊,羊又會吃白菜,問你,牧人怎樣才能將羊和狼,還有白菜安然渡到對岸?阿明懷疑地看著王校長,不曉得王校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王校長就笑,催他回答。阿明只得埋頭動腦筋。想了一會,抬頭說:其中羊是最危險的,它既要被狼吃,還要吃白菜,所以必須把它隔離起來;那麼先讓牧人帶羊過河,放在對岸,再來帶狼;狼到了對岸,就把羊帶回來,換上白菜;白菜到對岸,牧人最後一趟就是渡羊。很好!王校長誇獎他,請他到黑板上,畫一幅渡河圖。阿明猶猶疑疑地站起身,走到黑板前。先畫牧人,他將牧人畫成一個原始人,圍著獸皮,頭頂草葉,挎一把弓箭,手持一柄船槳,腳下立一頭羊,狼和白菜各在一岸。阿明轉過身,等王校長說話。王校長雙手抱膝,竟看得入迷,由衷發出一聲讚歎:畫得太像了,真是栩栩如生!阿明受了誇獎,很不好意思。王校長又說:阿明你確實是天才,值得他們收藏!說到此,他忽然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我知道了,我們是被他們當作人質了!什麼人質?阿明吃驚地問。以我們為抵押,向對立派要挾。王校長解釋。要挾什麼?阿明更吃驚了。門上敲了兩下,洗漱如廁,準備就寢。 日光一點一點收起,屋內暗下來,然後,換了夜光,漸漸浮起來,於是,又有了一種微明。阿明在黑板上畫下的牧人,羊,狼,白菜,變得立體,好像是活的。連阿明自己都感到它們的肖真。王校長決定要把這一課講完,他站到黑板前,阿明則抱膝坐在鋪上。王校長在牧人頭上寫一個「B」,羊是「M」,狼為「L」,白菜「C」。然後開始渡河,BM抵彼岸,此岸為CL;B往此岸,彼岸留M;然後,彼岸為BML,此岸留C;再然後,彼岸L,此岸BMC;接下去此岸M,彼岸BCL;此岸BM,彼岸CL;最終全部到達彼岸,BMCL大團圓!黑板上佈滿線條和字母組成的圖案,好像是一張網,將阿明畫的牧人,羊,狼,白菜一網打盡。月光錚亮,王校長背著手站在月光中,好像是在水中。樓裡很靜,看守的人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偶爾,會有水從管道激蕩而過的聲音。夜晚,景物都換了模樣。王校長的手臂在背後互相交握,抵在腰間,看上去既莊嚴又稚氣。我知道你會說,這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顯然是你根據生活經驗得出的方法更有效率,就是說羊是最危險的,要把羊隔離開,等等的;可是,接下去卻有了更困難的情況,用時髦的話說,老革命碰到新問題;剛送走這一批客人,下一批就來了,下一批客人是兩對夫婦,還是一條船,只能載兩個人;本來是沒什麼問題,多來回幾趟就行了,困難在於,這兩個丈夫都有嫉妒病,不能允許自己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獨處,怎樣渡河,就要費一番腦筋了;然而,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套規則,可以衍用下來;先還是將他們編號,兩個丈夫和兩個妻子分別為AB和ab,根據剛才的排列順序,第一步四個人都排在此岸,第二步三個人在此岸,一個人在彼岸,第三步,兩岸各兩個人……開始渡河!黑板上又張開一面線路更加繁複的網。這時候,阿明舉手要求發言,王校長准許。阿明說:這是不是好比代數裡的方程式,用來解決雞兔同籠的意思!王校長表揚了他:很好!現在就可以初步回答你的問題,這有什麼意義?意義在於思維有了格式,就有可能攀援更高級別的難題,思維的圖畫——王校長點了點阿明的圖畫——不是那麼肖真,卻同樣栩栩如生,很美! 阿明懵懂著,卻是一種清明的懵懂。他覺著有一個空間,也就是「載體」吧,是他完全感覺不到的,卻與他共存,甚至相互交錯穿行。他進不去,他知道那裡另有一番天地,很美——他相信王校長,那裡很美,他無法享用,因而都有些焦慮。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長那樣地將胳膊背到身後,互相挽著,很像一個學生朗誦和歌唱的姿勢,宣講著那一個空間的情形。有幾次,阿明用現實中的事物去對應,企圖獲得一點瞭解,都被王校長否定了。不由發急地說:你這不是拔著自己的頭髮要離開地面嗎?簡直是唯心主義!王校長就說:你說,什麼是唯物主義?客觀的,阿明說。什麼是客觀?是存在的。什麼是存在?可以證實的,阿明再回答。王校長又笑了,眼睛彎下來,嘴角翹上去,有些像意大利童話裡的匹諾曹,那個調皮搗蛋的小木偶,漸漸長了歲數,變成了先知。很好,可是阿明同學,你發現沒有,唯物主義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那就是從人出發,你看見,你證實,你認識——所以它又是最主觀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從未聽說過如此理直氣壯的唯心主義言論。那麼——他近乎胡攪蠻纏地質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嗎?你用了一個很好的詞,「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證實的。阿明再也說不出話來。王校長繼續說: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可證實的世界,一個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來:這不是烏托邦!王校長說:你說得對,數學就是一個烏托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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