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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之後,阿明就常常去老師家。母親知道老師單給他開課,幾次讓阿明請來家吃飯,雖不叫拜師,師恩總是要謝的。但阿明不接話茬。在他這樣的年紀,已經渴望獨立的社交,不想讓家人參與。還有一種不願將家庭示人的心理,倒不是說對自己家有什麼不滿意,僅只是害羞。少年人,尤其是阿明,何其敏感而且脆弱,不曉得這裡那裡,怎麼一來就會傷著似的。不過,當母親讓他帶些家鄉的土產給老師,阿明倒是照辦了。那土產是上回給老師看過的板栗,湖羊肉,還有家養的母雞和雞蛋。阿明知道,老師,還有他的老父親。都愛喝幾杯的。晚上去,就會遇到父子倆在燈下對酌。下酒菜或一大盤鹵水,或一大碗燉肉,或一整只燒雞,也不斬開,就用手撕著吃。男人家的灶頭,就是這麼簡單而結實。父子二人也不言語,最多說一聲:你吃!這樣淒清的溫馨,叫人看了難過。阿明的到來,使氣氛活躍。因為有外人的調節,父子間的對話也多起來。所以,老師是很歡迎阿明來訪的。等他喝幹酒,吃畢飯,將桌上碗盞一推,房間裡還彌漫著酒菜的氣味,連他手上的油膩還未擦去,師生倆就擺開架式畫起來。阿明素描進步很快,不久就很有樣子了。有一回,趁老師喝酒,在老師畫了一半的素描上接下去,飯後,老師看了,說了一句:拼盤!再下一次,老師說的又是,一鍋夾生飯——不過是倒過來,他的「生」,阿明的「熟」,意即學生超出老師。除去石膏素描,老師還帶他寫生,畫桌上的杯盤,床上架上的衣物,那一扇窗外的花和葉——那其實只是天井裡磚砌的一方花壇,只夠栽一棵樹,兩株花,嵌在窗框裡,竟然繁榮得很。寫生,老師講究快,要上速度,還與阿明打擂臺,誰先脫手。等角角落落,粒粒屑屑都畫完了,師生二人便走出,到室外去了。老師的自行車馱著阿明,阿明抱著二人的畫具,穿過大街小巷,往江邊碼頭去了。

  有一日,去豫園寫生,出來後,老師興猶未盡,要帶阿明再去看一個園子。園子內也有亭臺樓閣,磚雕石刻,並不比豫園差的,可惜敗落了。阿明問讓不讓進去呢?老師說原先是一家人獨住,門戶確很嚴,可是後來遷入一爿街道廠,專做棉毛衫褲,就很容易潛進了。說話間車已騎到一條卵石路,陡起一道高聳的白牆,將路都挾持得窄了。老師告訴這叫烽火牆,從牆的高度就可看出宅子的威儀。門果然洞開,亦無人看守,兩人輕手輕腳入內,只聽有機針的嚓嚓聲,並不見人影。於是放大膽子,穿過彩石鋪地的庭院,轉過一彎月洞門,門邊有幾叢芭蕉,門上淺刻兩個古體字。老師辨了一會辨不出來,只得作罷,再向裡去。路經一個廳堂,青磚地上壘了數十個紙箱,半掩的門裡,機針聲更響亮地傳出,想來就是棉毛衫工場所在了。他們走過一條內廊,落地窗扇下方,有木浮雕,刻的是扇子,葫蘆,簫,拐杖什麼的,老師說這是八仙的用物,俗稱「暗八仙」。穿過回廊,到了義一個庭院,巍然立一座門樓。門樓上就好似一個小戲臺,熱熱鬧鬧地雕有一行古人,攜一匹馬,還有無數雲朵和浪花。阿明以為是《西遊記》,老師糾正還是八仙,「明八仙」,那馬非是馬,而是張果老的驢。老師接著指點說,這是明代的風格,注重寫實。正說話,忽然頭頂響起如雷貫耳之聲:胡說八道,明代哪有這般細巧的東西?是清代,我最討厭明代的東西,粗!他們回身抬頭,看見身後一幢樓閣,推窗探出一個老者,俯向底下,還伸出一隻手,指向老師:我平生最恨半瓶醋!待老師要申辯,老者忽一醒悟,叱問道:你們怎麼進來的,分明私闖民宅!老師也撐不住了,轉身拔腿就走,阿明緊緊跟上。二人慌忙中,又錯了方向,記著曾走過一個廳堂,於是撞開一個門,卻是另一個,幾個女人在換衣服,銳叫起來,來不及地退出,又絆在門檻上。抱頭鼠竄一陣,終於走出門,卻又是另一扇,沿了烽火牆急急地走,好像溜邊的老鼠。走到牆角,拐過彎,方才找到進去的那扇門,門口停著自行車,一前一後跳上車,一溜煙出了卵石路,路牌上「天燈路」三個字一閃而過。此時,兩人才松下一口氣,想想那老頭並不會追上來,不由笑起來。這一笑不可收拾,車都歪了,乾脆跳下車來,站在馬路沿上彎腰捧腹地笑。內向的阿明從不曾這麼樣縱情地大笑,他也不曾做過這樣冒險的事——私闖民宅,他想著這一句話就又笑起來。他們師生站在一片瓦頂板壁房屋之間,黑瓦上是大片的藍天,有一些雲正飛快地行走。老師強忍了笑,說,你有沒有看見,他家養的一隻雞,肥得走不動,不曉得是明代的種,還是清代的種。兩人再笑。師生二人並肩走了一段,然後又一前一後跳上了車。

  可是,和老師一起的快樂時光不久就結束了,老師結婚了。老師的婚姻問題足有名的老大難,熱心的同事都為他做過紅娘。老師挺好說話的,介紹來的他大多滿意,可女方就不那麼將就了。老師家境貧寒,一個教書匠,還是教畫畫的,看不出有多大的出息。時間拖延久了,年齡上去了,就又成為一個缺點。介紹的人像走馬燈一樣地來,又像走馬燈一樣離去。其中有一個是國棉幾廠的擋車工,老師特別中意,他本性是喜歡勞動類型的女性,身體結實,性格爽利,其實是有一種裸露的情欲的吸引,可這類女性往往又不賞識知識。老師他自己不把自己當知識人看,以為是手藝。可他怎麼能左右世人的認識?所以,這一回不成功很是讓老師傷心,他對了阿明就好幾次表態,不準備討老婆,一個人過很好。他還舉一個朋友的例子說:一個人一頓可吃四個獅子頭,結婚有了兒女,一人只可分到一個。但說歸說,做歸做,老師終還是結婚了。老師的妻子也是一個教師,教的是數學,學歷比老師高,家在西區淮海路,父母也是知識分子,多少有些下嫁的意思,也因為她認識老師的才能。說起來應是知音,但阿明只見師母一面,就覺得並非老師所愛。師母長得很高,很瘦,前沖的額頭下戴有一副眼鏡,看人的眼光很嚴厲,極愛乾淨。從此,老師的家換了人間。牆刷得雪白,地上馬賽克裡嵌的泥垢也剔淨刷白,家具換新,桌上櫃上都鋪了網眼的白紗巾。老師的父親住到清心堂門衛室去,將房間騰給兒子媳婦,周日回來吃一頓飯。父子二人也被收拾整齊了,三口人圍了桌子吃飯,桌上的湯菜都是素淨的顏色。不知怎麼,阿明覺著老師是拘謹的,使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當然,在他這個年紀不會懂得,一個男人在家庭生活中的收斂與安定,其中意味著的歸宿感。雖然師母對他很客氣,可他知道以後是不能常來這個家了。老師呢,也並沒有力邀他。

  這樣,他就升到了初三,面臨考高中。憑他的成績是可直升本校高中,但他心裡並不滿足,他想考上海中學。這當然因為上海中學是最有名望的一流中學,可是阿明自己的學校也很有淵源。人稱是這城市校史最長的中學。在這個區域裡,有的是歷史。雖不是秦磚漢瓦,執意要追,也可追到南宋末年設置上海鎮。然而,這也許就是阿明想考到外區去的一個原因。這個區域,有些令他懨氣呢!他的家,也有些令他懨氣。上海中學卻是住讀的。在這個老舊的城區裡,似乎什麼東西都變得易朽了。兩條辮子環在腦後,系一對蝴蝶結的母親,一夜之間頭髮剪到耳根,眼角長了細紋,熱情與活躍演變成一種喜怒無常。妹妹阿援被中學的學業壓得沉默了,母親的情緒波動再雪上加霜,她甚至有些抑鬱。母女倆的聲色都黯然了,當年在臺上演出失散後重逢的喜劇場面,已變得不可追及。父親更不用說了,他幾乎比祖父還顯老,祖父尚有威儀,父親由於在家中的地位則是畏縮的。還有老師,應該說,老師變年輕了,原先亂蓬蓬的頭髮如今梳成整齊的分發,毛料的褲縫筆直,皮鞋擦得錚亮,手裡拎一個人造革的手提包,發福的臉面上不見一絲皺紋,可就是這安居樂業的表情,將他歸進了中年男人。阿明有幾次路過天燈路,抬頭看見烽火牆上有幾道裂紋正悄悄延伸開去。江邊碼頭的防波牆也在皸裂和頹圮。汽笛聲是喑啞的,連江上的水鳥都在老去。

  母親不同意他放棄直升,為了機會渺茫的上海中學。在人們眼裡,上海中學是高不可及的,即便是同一分數線,那也是特殊階層的孩子優先:高於,高知,名流,統戰對象。出身一般家庭的孩子不是說進不去,而是必須有格外優異的成績,方可問鼎。阿明是家中最寄託希望的孩子,阿大已進入一家中專技校,阿二學業平平,阿援是個女孩子,寶貝歸寶貝,卻是靠不住指望的,惟有阿明,從小真是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好。所以,這一家的感情結構漸漸產生變化,重心從阿援移向阿明。而如今他們都不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受重視僅只是受偏愛,成年的兒女則不同了,是有了責任。因此,阿明的選擇就不止是他個人的事情,而是負了家庭的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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