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五十二 | |
|
|
|
|
她們住的是一幢洋房,最初是醫院為醫護職工一併租賃下來的,後來有的遷出,有的晉升職位住入獨立成套的公寓,也有的自行與人交換調節了住房,至今,本院的職工所余無幾,多是不相干的住戶。高晨依舊,住二樓的一間。房間素樸得像一間病房,或者說修道室,牆是刷白的,地板,也讓姆姆用堿水拖得發白,床上鋪著白單子,門後面掛著她的白大褂。除了幾架書,幾把桌椅,再無其他用物。牆上有母親一張遺像,本來還掛著她的畢業證書,證書上的徽樣,藤蔓枝葉的邊飾,以及木質鏡框的紋理,可說是房間內唯一的一點色彩,可紅衛兵抄家給沒收了。相形之下,姆姆所住的內陽臺倒有幾分俗世的熱鬧。床上的被褥印著喜鵲鬧枝的花樣;櫃子上支著鏡子和梳頭匣子;吃飯的飯桌上擺了幾個青花瓷罎子,盛著豆干,鹹菜,於是,空氣裡便充斥著一股黴醃的氣味;姆姆買來的碗盤,粗磁面上畫著小人兒,牽了風箏,或者捧了鮮桃。也是靠了她的姆姆,高晨才和鄰里間有了些往來,而不至兩不相干。姆姆有時會帶了鄰人的身體上的問題向高晨求詢,或者直接將隔壁患病的孩子抱過來讓高晨診治,久而久之,高晨就成了這幢房子裡的保健醫生。這幢房子的住戶幾經調換出入,如今多是一般市民,居住擁簇,家境中等,遵循著基本的道德觀念生活。高晨的人生多少是偏離了他們的務實的習慣方式,可他們自有他們世故的通達。而高晨安靜的生活,以及為他們提供的切實的服務,使他們尊敬,並且心存感激。有時候,他們會送來一小袋新收成的黃豆,因知道高晨喝的豆漿,是姆姆在自家小磨上磨的;又有時候,他們送來的是方才打下的新米。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鄉下的親戚。他們禁止小孩隨便去高晨房間,因知道老姑娘是怕吵鬧的;在院子裡晾衣服,亦自覺地與高晨的衣物保持一點距離,做醫生的人總歸有潔癖。即便在文化革命開初的令人驚懼的日子裡,他們也只是對高晨保持著緘默的態度。夜裡小兒突發高燒,他們還是會來敲高晨的門,事後呢,悄悄塞給姆姆一隻鄉下找來的母雞。這就是高晨的人間。他們既不是姨母家那樣華衣美食的人,亦不是難民醫院裡掙扎受苦的人,他們是更廣大的人群,是她那個百分比中最火的一個數。他們也許不像難民醫院的苦人兒那麼激勵高晨,高晨對他們的感情是較為節制的,但這種平靜溫煦,表明高晨是與他們同在。所以,她的慈悲其實並沒有削減,而是彌散和洋溢開來,將她和他們融為一體。 高晨的身世畢竟是簡單的,她在革命初期的受衝擊,更像是出於一種心血來潮。因此,她又被解放出來,派去「六?二六」醫療小組,下放川沙紫藤蘿公社衛生院。此時,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頭髮還未長齊呢!這就是南昌一時辨不出高醫生是男是女的原故。像南昌和嘉寶,經過輾轉關係介紹來的莽撞男女,在高晨並不是第一對。心裡是不喜歡這種拜託的,倒也不完全是因為道德的男女關係觀念,而是,她覺得一個生命來到世上,就有權利生存。這有一些是來自基督教的教義,還有一些是來自她的職業,她的職業是挽救生命。高晨同時也對婦女的孕育同情,從理論上說,她不反對墮胎,婦女應該有拒絕孕育的自由,當然了,最好不要讓受孕發生。所以,折衷起來,高晨是支持避孕的。可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麼辦呢?前來找她的男女大多是青年,在她眼裡,都是孩子。他們的驚慌,窘迫,恐懼,不期然地讓她生出母愛的心情。產婦,尤其是鄉下產婦,她們的大呼小叫是如此坦蕩和洪亮,痛苦中帶有著炫耀,幾乎是幸福的宣言。而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著不出聲,下了手術臺,躺都不躺,一溜煙地跑走,轉眼蹤影全無。高晨不會去打聽她們的下落,可心裡是為她們擔憂,不知道手術愈後如何,不知道當她們想做母親的時候能否正常受孕,更不知道年少時經歷了這些事故將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尤其是她所看見的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讓人不敢相信能對女孩負責。也因此,她對男孩子的態度通常比較嚴厲。她不是要責罰他們,只是想讓他有意識,他與她必須共同承擔後果。 南昌吃了她一記教訓,話不重,卻有些分量,心裡開始畏懼這個女醫生。坐在一邊,聽高醫生與嘉寶問答,關於身體的某些表徵變化,他發現女性竟是那樣複雜的一種生物,他瞭解甚少。而他對自己,男性的身體,又有多少瞭解呢?在問診的過程中,間斷有幾位病人求醫,高醫生就讓他們坐到一邊去等候。他們兩人並肩坐一張長凳,互相並不說話,方才高醫生的詢問使嘉寶意氣消沉,她仿佛這才意識到她將要經受什麼樣的事情。時間已到正午,高醫生說吃過飯再做手術吧,於是,領他們到公社食堂吃飯。食堂裡彌漫了草木灰與飯蒸汽的味道,嘉寶忽又嘔吐起來。她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吐了,她把嘔吐這回事都忘了,可現在,不期而至。這是南昌第一次看她嘔吐,不由地也心中作嘔,而且情緒低沉。這天上午,他無疑是上了一堂人體生殖系統的課程,感受是什麼呢?是嫌惡。這心情其實是與嘉寶同樣的,她間隔多日,又一次嘔吐,多半也是為這。可他們並沒有因此而接近起來,相反,更生分了。從出發到此時,他們大概連相互看一眼的交流都沒有過。 高醫生買來白米蝦,紅燒魚,成菜毛豆。這兩人都沒胃口,南昌還吃了半條魚,一碗飯,嘉寶只是開水泡了半碗飯,用了點鹹菜送下去。吃飯間,有人與高醫生打招呼:來客人啊!高醫生笑答:兩個小客人。這話使兩人都感到了親切。高醫生又指給他們看食堂地上搖擺著的一隻鴨子,說那鴨子專是跟了前邊那條大漢,公社的一名書記,也不是他家的鴨子,可專與他要好,果然,那鴨子等他買了飯,又跟在他腳後跟到了桌子底下。中午時分,食堂的洋灰地上蒸出熱氣,門窗外是白熾的日光,白木飯桌散發出木頭與抹布混合成的氣味,鄉下人樸拙的口音也是令人厭氣的。不知道高醫生的興致從何而來。此時,她摘下帽子,露出剃成男式的頭髮,有女幹部模樣的人走過,撫撫她的肩膀,說:要不要施點化肥,長快點。高醫生就說:讓書記批條子呀!南昌不禁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嘉寶則完全沉浸在心事中,對周遭一切都視若無睹。 手術時,南昌就坐在外間,只隔了一張布簾。聽得見裡面器械的響動,高醫生對嘉寶的說話——讓她數數,說數到一百,就好了。南昌不敢走開去,高醫生的訓斥一直在耳邊,不由也在心裡跟著數起來:一,二,三……可是高醫生數得非常慢,「一」之後好半天才是「二」,「二」之後又好半天,「三」之後就更長了,嘉寶一直沒有出聲。不知道有多少時間過去,南昌已經放棄了數數,只高醫生偶爾地報出一個「十五」,或者「二十」。門外的太陽地,明晃晃地炫目,這個午後真是無比的漫長。突然間,嘉寶發出一聲哀求:醫生,拉拉我的手!高醫生應道:好的,等一等,讓我騰出手來。門外的日光忽地尖銳起來,南昌的眼睛一陣刺痛,他將頭埋在膝間,感到了慘烈。 |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