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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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姐妹 她們其實成份各一,舒婭的家庭論起來應該屬小兔子他們的階層。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戰軍下的文化兵,進城後駐紮南京,她就是出生在軍區大院,屬前邊所說海鷗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不過,她還沒長到穿一身花,頭頂一大個蝴蝶結,滿口南京話,與小夥伴們饒舌的年齡,就隨母親轉業遷到上海了。上海這城市,有許多三野的後代呢!對幼年的生活,她已沒什麼記憶,要說有一些,那也是經大人反復提醒造成的印象。比如在一個四面鏡子的練功房,被幾個阿姨叔叔傳著抱來抱去;比如送托兒所不願去,哭著喊,「我還小,我還小」;還比如,她和另兩個同齡的小朋友搶一輛三輪自行車……她這個人生性有些混沌,大院裡的粗放的生活到底也會有作用,對什麼都不大上心,人說有「糊塗福」的那類。她母親帶著她,還有抱在手裡的妹妹,再加一個保姆,由機關總務部門的職員帶了來看房子。母親還是部隊觀念,以為和行軍途中號房子的意思差不多,隨時都可能開拔,事實上也是,她父親不還在軍區嗎?母親只要了一大間和一小間,是將一層樓面破開來的,於是,廚房和廁所都需公用。不想,這一住就再沒走,直到她父親也從軍隊轉業到地方,一家人一徑住了下來。這樣就可知道,她們家是擠住在左鄰右舍中間。淮海路兩旁,所住大多小康,這條弄堂也是。舒婭先全托在機關幼兒園過了兩年,那生活還有些接近大院裡的,相對獨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離著。七歲時上了小學,小學校就分散在弄口沿街的民居裡,從這時起,舒婭便完全融進了弄堂的生活。 她開始學說上海話,一學即會。小孩子學語言都快,但總也有個人的條件問題,像她妹妹就不行,上海話沒學好,還弄得有些大舌頭。舒婭屬那種感官反應敏捷的孩子,學什麼像什麼。她說上海話像炒豆一樣,又輕又快,很快就變得饒舌。她還學會了和小朋友手勾手地去小煙紙店買零食吃,那種滾了甘草,用桔梗還是蘿蔔條製成的東西,含在嘴裡,酸、鹹、苦、澀,混成一團,再洇染開來,那味道說不上好還是壞,就是有一股子促狹。弄堂裡的女孩子,大凡是這種東西喂成的性子,她們再豪爽的人,都有些促狹呢!只要看看她們鬧的小彆扭就知道。舒婭挺能興是非,一會兒和這個好,一同說那個的壞處,一會兒和那個好,數落這個的壞,就和海鷗厭棄的南京妹妹們一樣。市井裡的孩子其實都差不多,差的那一點是作派,作派這事情怎麼說?就這麼說吧,舒婭搬口舌,舒婭也唱「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ONBRIDGE『SFALLING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都來馬林當」。總之,舒婭多少學得俗了,被母親罵,罵什麼呢?罵她像「老百姓」。這駡名不大妥當,卻說明問題。罵歸罵,她依然興興頭頭的,學習成績中不溜,方才說過,她不是個上心的孩子,還有點缺腦子,可憑她活躍的性格卻在學校挺受注意,少年宮歡迎外賓讓她去參加,合唱隊也有她的份,少先隊裡擔任了小隊長的職務。到了小學畢業考中學的時候,這些社會業績全派不上用處了。她在學校裡的影響,又難免造成假像,所填志願就偏高了,結果落到眼下這所區級中學。自然要受母親罵,流了一通眼淚,你以為她很痛心,一轉臉,和同學參觀新校園去了。中學離家有十五分鐘路途,單是這點就讓她喜歡上了,穿過大半個街區去和來,上學變得很鄭重,有些走進社會的意思。中學的同學,來自更寬的範圍,不像小學,根據地段劃分,多是一條馬路,甚至一條弄堂的,而現在,幾乎遍及一個區,她的社交面也更廣闊了。 中學裡的同學與小學裡的果然不同,一條街上長大的孩子,形貌上會有些接近,氣質也會接近,因為是人生第一批同道,就像同一個草窩裡孵出的雞雛。所以,到了中學,遇到其他街區的孩子,總有生疏感。但舒婭適應力很強,她很快越過隔閡,交到了新朋友。她隨這些新朋友去到她們的家,她們家所在的弄堂和房屋,也是另一種格式。其中有一個同學,住在一條龐大的弄堂裡,支弄繁多。她跟隨走進去,左彎右拐,再上樓梯,也是左彎右拐,最終走入房間。推開窗戶,窗下是一片空地,擺著餐桌,樹枝上掛著彩色小燈泡,是一家西餐社的露天餐座,她和父母、妹妹來過。這時未到夜晚,餐桌上沒鋪桌布,燈泡也沒點亮,看上去很不相同。舒婭有一時的怔忡,她其實走入了這座城市的腹地。但她是個沒有自覺性的人,意識不到這個。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新同學傾倒。當然,接下來的還是那一套,齟齬,生隙,重新組合,再和解。因年齡增長事態會比小學裡嚴重一些,但也並不是說就有了多少嚴肅性,依然是雞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卻是少女的心思了,要曲折許多。她就義變得更俗了一些。她們的財政情況不允許她們去拍明星照,只能到哪條小馬路上的小照相館,拍半寸的「咪咪照」,互相換了衣服拍;她們用玻璃絲編織小金魚,牽牛花,掛在鑰匙鏈和塑料錢包上;她們的口味也變得「淑女」了,不再光顧弄口的煙紙店,而是到老字號「采芝村」,話梅對於她們也是太昂貴,恰好,市面上好像專門針對她們這些小大人的錢袋,推出一種名叫「話李」的醃梅子,形狀,口味,包裝,都與話梅相仿,價格卻便宜一半還多;她們中間還盛傳一個消息,在某某舊貨商店,一對長過一米的辮子可換一輛自行車……她們正在從小孩長成少女,在一個龐雜的市民社會裡,多少有些長成了小婦人,纖巧優稚的小婦人。市井中某一種成分是合乎女性特質的,那就是它的瑣細,栽培出一種街頭巷尾的嫵媚,既不是深藏,也不是彰顯,可愛可親,卻不可及——這就是市井的涵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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