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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七月是一所中等專科技術學校的應屆畢業生,年齡就要比他們長幾歲,能與他們打得火熱,就可看出他是個少心沒肺的人。七月的父親是粟裕手下的人,參加過黃橋戰役,魯南自衛反擊戰,淮海大戰,很有戰功,進城以後在工業局任領導。他當兵前在老家就娶妻生子,後來在部隊又結婚,雖然辦了離婚手續,但和老家並沒斷來往。他前後共有九個兒女,還有二三個寄養的侄兒,加上老家時常有人來長住短住,於是,他們在西區一幢舊式洋房裡的家,就成了一個招待所。父親行伍出身,母親也是個粗放的人,養孩子就像養小牲口,早上放出去,晚上圈回來,其餘就全憑個人才智,自生自滅。七月資質平平,又乏人管束,小學,初中都留了級。大人並不著急,用父親的話,就是,只要不反革命,就是國家的人。勉強初中畢業,就讀中專,三年後出來,就是工廠的四級工,是平民子弟擇定的生活方向。因此在他們學校,多是中下層市民家的孩子,有些還是產業工人的後代。像七月這樣的幹部子弟,大約僅他一人。但他從小在人堆裡長大,性子很合群,就喜歡熱鬧,什麼樣的人都合得來,也並不覺得孤單。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們學校不像別的學校鬧得凶,中技生都是一心讀完書就業獨立,有的還要養家,對革命沒有大熱情,七月這時方感到失落。他騎著車到各學校看大字報,聽大辯論,以他開放外向的性格很容易就交上了新朋友,參加進一個戰鬥隊。他沒什麼觀點,就是喜歡革命的那股鬧哄哄的勁。懵懵懂懂的,他跟上了保皇派,是出身背景使然,也是父親在家中拍桌子教訓的結果:誰要是造共產黨的反,就打斷誰的腿!於是,便也跟隨著墮入低潮。在所謂「紅色恐怖」時期,他也跟著緊張萬分,逃往外地避難。最後當然沒他什麼事,多少是悻悻然地回來。他現在跟著玩耍的一夥,本來是他兄弟的社交關係,後來他兄弟被別處吸引過去,他卻留了下來。他與人交道,總是交一夥,愛一夥,只要人家接納他,他絕對不離不棄。每一個群體裡都有像他這樣的人,是最快樂和最忠誠的一個。由於自謙,不免會作人們玩笑的對象,但他的受輕視並不會影響他受歡迎的程度,因為他給大家帶來許多樂子呢!當他們一夥站在操場上,企圖引起那一夥注意的時候,多半是拿他取樂,出他的洋相。他們笑,她們也笑,七月呢,笑得最開心。

  她們當然看得出他在那一夥裡的位置,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心裡卻也覺著他可愛。性情是一個原因,另外就是,他竟長得十分排場。他個頭很高,而且結實勻稱,不像小兔子那樣細溜的一條。膚色是象牙白,額、鼻、嘴的線條有些稚氣,眼睛黑亮亮的,笑起來,簡直是爛漫。他令人輕鬆,她們對他就比較隨便。有幾次,居然忘記了與他們之間的藩籬尚未打開,頗為自然地迎面笑一下,走過去了。他呢,比任何人都率真,他早已經丟掉佯裝,認她們作熟人了。於是有一日,想也沒想地,將自己的自行車朝她們跟前一推,而她們呢,一陣手忙腳亂,到底沒讓它完全倒到地上,扶住了。她們中的一個上了車,其餘的擁住她,車卻一徑地歪向一邊,眼看著上面的人就要掉下來,還是要靠七月。他分開眾人,一個人托住車後架,不由分說往前推去。只聽一聲銳叫,車子已經騎起來了。接著,事情就變得順利了,她們輪番地上車,由七月推著騎去。很快,七月就滿頭大汗,可他就像有無窮的力氣,跑得風快,就像一匹大馬,快樂的大馬。當跑過他們一夥身邊,他們就誇張地叫著:加油,加油!是譏誚七月,卻掩不住一股子豔羨。這一幕可真是招搖,操場裡的人都讓出去,站在周邊甬道上看,看一個英俊的青年和自行車賽跑。因為他其實已經鬆開了手,騎車的人卻不知不覺,可他還是跑著,一點沒拉下。

  事情就這麼開了頭,很快,操場就變成了自行車訓練場。他們的自行車,一架架地到了她們的身下,她們都已經出師了,圍著操場飛快地騎,一圈又一圈。他們呢,怪聲叫好。她們自是不理,驕傲地挺著身子,笑著,從眼前掠過去,輕盈得像一隻燕子。她們那樣子,簡直是不規矩,她們才不管世人的眼呢,本來心裡就憋了一股瘋勁,原先的矜持不過是拿腔拿調,這會兒就怕要上天了。他們心裡其實都癢癢的,可到關節處,男生就不如女生放得開,他們縮在邊上,聲氣已經被壓下來了。不知是誰發了令,他們一哄上去,企圖奪回他們的車,可她們一扭車把,只覺耳邊一陣風,讓過去了。返身再追,她們又騎遠了。他們撒開腿在操場上圍追堵截,終於抓住後車架,自行車奮力掙一下,掙到凹陷的沙坑,一坑的麻雀沖天飛起,雙雙倒在沙坑裡。遠處看起來,相當不堪。可是他們怕誰?最後,他們奪回了自行車,她們呢,紛紛上了他們的車後架,呼啦啦地出了校園。

  這城市表面上看已經沒什麼顏色,縞素得像戴了孝,內心可不安分。這一行小男女從街上過去,城市的表情立刻就輕俏起來,露出暗藏的風月。在這條著名時尚的街兩邊,其實是千家萬戶的柴米生涯,如今街上的繁華收起來了,那柴米人家掩著的,不入流的風情卻一點一點漫出來了。可是,哪能像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呢!

  她們都是居住在這個街區裡,在這裡長大,她們從光照不足的窄弄裡走出,華麗的街景撲面而來,她們就有辦法將這強烈的比照調和起來,調和成一種特別的格調。這城市其他任何街區裡,都見不著這樣風度的女孩子。她們挺時髦,又很家常,挺虛榮,又很文雅。知道法國嗎?這街區曾經是它的租界,就有著巴黎的遺風呢!人們通常說「淮海路上的女孩子」,就像說「巴黎女郎」,指的就是她們這樣的。摩登世界的小女主人。看上去,她們渾然不覺的,事實上,她們天生就有自覺性,或者說自覺的本能,曉得別人怎麼看自己。比較起來,小老大沙龍裡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木訥的,也是因為養尊處優,就不在意。不像這裡中等人家的女兒,將自己的家當收拾得一清二楚。

  此時,她們坐在那些人的車後架上,風將他們的軍衣鼓成帆,她們的心也鼓脹起來。撲鼻是陌生的新鮮的氣息,是與這街區完全不同的氣息,一股有魄力的氣息。所謂魄力,不止指個人的能力,還包含著權力的意思。她們也是比小老大沙龍裡的女孩子有世故,別看那些個人談天說地,指點江山,胸襟廣大。胸襟大有什麼用,她們卻是在具體的世事裡,雖然看到的也是現象,可卻直指本質。「沙龍」,有什麼?巴黎的精神實在還是在街頭。看他們這些外來者,飛駛過街道,似乎這個城市已經變質,卻是合乎它的本性,這本性就是趨炎附勢。這樣,你就可以知道,她們隨他們乘風而去,有多麼叫人眼熱了。在這都會風情之下,又有多少的勢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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