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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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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又一次走向戶外 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與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他們的自行車陣,由小兔子帶領。呼啦啦駛進市中心區的那所學校,佔領了操場的中心位置。陽光格外明媚,奇怪的是,這裡的陽光有一種旖旎。那是從歐式建築的犄角,斗拱,浮雕,鏤花上反射過來的,再經過懸鈴木的枝葉,然後,又有一層肉眼看不見的氤氳——奇怪,這裡的空氣都要多一些水分,變得滋潤。所以,陽光就有一種沐洗的效果。他們的面目顯得清朗潔淨,在四面投來的目光下,不自覺地微笑著。他們是外來者。小兔子本來早已經融入這學校的總體性面目,此時卻分離開來,歸屬進外來者隊伍。他們這夥人分散開不怎麼起眼,聚攏起來就引人注目了。他們有一種特殊的色調,什麼色調?這麼說吧,假如說這個街區是豐澤光潤的乳色,那麼他們就是青銅色了,他們與這個街區的氣質不同。這街區即便在這粗礪的時代,都有著一些奢靡的浮麗呢,而他們則是慓悍的。這城市就是這麼多種多樣,隔一條街,街上走的人就有截然不同的面容表情。他們,在這街區,尤其顯出重力感,占位就大了。投向他們的目光是戒備的,卻又含著瑟縮,似乎是碰上了質地比較硬的物體,便不由自主地回收了。這所位處市中心區的中學,充盈著一股安康保守的市民氣,在他們看來,這些著軍服、蹬皮靴、駕自行車的人,幾乎就代表著革命,而不會想到,這已經是革命落潮裡的淘汰者了。不過,也別說他們不識時務,他們有他們的世故,這判斷其實是精到的。那就是將社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革命的力量,一部分是革命的對象。在革命的力量的那部分裡,各種成份會有強弱消長,無論怎樣變化都是他們內部的事,決不會影響到另一部分。在另一部分內,也同樣成份各異,有的很清楚,絕對是革命的對象,而有的則處在模糊之中,但這也是內部的模糊,兩部分之間的界線卻是肯定和清晰的。所以,就不怪他們會用警惕的眼光來對待這些外來者,或者說入侵者。出於同樣的理由,外來者和入侵者們,在這目光的投射下,得到一種滿足,似乎是,昔日的光榮回來了。這樣,就可以理解他們臉上的笑容了。 這個冬季裡,上一年的小學畢業生,延宕一年之後,終於進校了,「複課」的決議也召來了學生們。校園裡就比較熱鬧,甚至於有一種復蘇的氣象。男女孩子也是閒蕩得厭了,多有些想念學校生活,也是牽掛前途,不知何去何從。來了才知道,說是「複課」,實際無甚課程可複,也無甚紀律可言,關於何去何從,依然音信茫茫。那些新人校的小孩子,對中學懷抱著虔誠心,倒還乖乖地坐在教室裡,似乎要開始他們新一階段的讀書生涯。高年級生呢?新來的小孩子只會促使他們更加焦慮,因更加體會到自己滯留的處境。他們散在教室,走廊,操場,甬道。前一段打派仗砸碎的玻璃窗沒有補上,大字報的墨蹟洇化了,紙也黃了,再覆上幾張新的,像打上補丁。操場一年多沒有鋪黃沙,露出貧瘠的土褐色。要說,校園真有些滿目瘡痍,可是有了這些年輕的男女孩子,情形就不同了,甚至,有了幾分鮮豔。 在校園裡略待些時間,就會發現,這遍地散著的人群裡,其實是有幾個特別突出的組合的,他們,或是她們,以各樣的特質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假如將此時的校園稱作社交場,那麼他們就是社交場上的明星。老實說,在學業停止,行政解散的學校裡,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另一種組織形式,將漫無秩序的人和事重新結構起來。當然,這是一種潛在的結構,但卻是有緊張度的。外部的架式也許散了,可內裡的卻收攬和聚集起另一股精神。在這大革命中難免出現的無政府的隙漏間,是依賴一些不期然的因素,來擔任組織功能的,它們有著奇異的令人服從的素質。其實,也沒什麼可驚怪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社會。一種社會形式退去,自有另一種頂替上來。這也是社會的生理機能,隨時隨地進行著自我調節,決不會讓它落入無序狀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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