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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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中間有一個是外交官的孩子,從小在東歐一個國家長大,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父母被調回北京,她和弟弟就送到上海的外婆家生活。除去中文說不太流利這一點,她並不像是從外國來的,倒像是從鄉下來的。看上去,她真是有點土,臉頰胖鼓鼓的,發了一些青春痘。因為語言的障礙,她聽和說就跟不上,不免就變得遲鈍了。她對現時發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不止是這,就連一般性的生活常識,她也挺缺乏。比如學生間的流行語,街頭的時髦,某些事物的稱謂,她總是問「這是什麼」,或者「為什麼」。這時候,她的神態就像一個極幼小的孩子,很天真,但也多少是乏味的。人們總要向她打聽外國的事情,她竟也是同樣茫然無知。事實上,外交官的生活是一種極其隔絕的生活,置身在政策和紀律之中。冷戰時期社會主義陣營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處境就是這樣。所以,這女孩子豈止是來自鄉下,簡直來自真空世界。她不但沒有給小老大的沙龍帶來開放的空氣,反而是更加閉塞的。然而,她卻有一種質樸的性格,就是這質樸的性格,使她雖然少見識,卻並不畏縮。招人笑話的時候,她也不生氣,而是笑,嘴角咧開,露出村姑樣潔白闊大的門牙。你不得不承認,她自有一種好看,是這城市的女孩子不具有的。所以,相處了一陣,又會覺著,她確是一個生活在外國的女孩子,只是這外國與通常認識的外國不大一樣。有一回,她穿了一條藏青色的背帶裙,來到小老大家裡,這裙子顯然來自於外國,這倒在於其次,要緊的是在這時候,這城市掃除四舊的街頭革命方才平息,市面上一片肅殺,她卻穿著它,招搖過市,都讓人替她捏一把汗。也是因為她的質樸,於是,並不顯得摩登,而是很自然。 她可算是小老大的常客,小老大這裡盡是些精靈古怪的男女孩子,足夠教壞了她。可她就是這種似懂非懂,渾然不覺的性子,想學壞也學不壞了似的。這沙龍也是個小社會,有主流,有末流,有中心,有邊緣,劃分的依據倒很單純,兩個字:人緣。像小兔子就有人緣,他身邊聚集著一幫人;南昌,則相反,他孤家寡人的。這外交官的女兒卻沒什麼分辨,和誰都一樣遠近,因南昌常常被排除在熱鬧之外,所以她有什麼疑難就向南昌求教,「這是什麼」,或者「為什麼」。南昌一律對女生沒什麼好感,愛理不理的,她呢,只謙虛地以為自己不可教,並不對南昌生隙。事實上,她成了南昌與眾人之間的一個過渡地帶,將南昌與人們聯繫起來。這一點,她不自知,南昌也不自知,事情就在不自知中轉好,南昌漸漸地融入這個小社會。 小兔子帶來的第三個女生是個童星,幼年時曾經在一部電影中飾過一個兒童角色。小兔子就像一個收藏家,不知道從什麼角落裡搜尋來失散了的奇珍異寶,然後帶往小老大的「沙龍」。這個女生的銀幕生涯是在極小的時候開始和結束,記憶完全淡漠。在之後的歲月裡,她的形貌舉止也和一名童星相背甚遠。她身材高大,長了一張扁平臉,疏眉淡眼,肉鼓鼓的輪廓模糊的嘴,笑起來卻很甜——當年選中她拍電影,可能就為了這。也就是因為這,她的臉相才不至於變得蠢,而是有幾分恬靜。這些女生中間,她是唯一讓南昌感到輕鬆的,其餘都給他壓力,因而使他莫名地惱怒。他並不能辨別,這個昔日的童星在某些地方,像著他的大姐,正是因為像他的大姐,他才不至於敏感到性別的差異。兄弟姐妹就好像是一窩同性的動物,一窩彼此缺乏好感的同性動物,因為近距離的摩擦,把什麼都摩擦乾淨了。所以,這「童星」一方面是像著大姐,另一方面又不會像大姐那樣令他生厭。她與南昌說話並不多——這一點,也像他和大姐——她恐怕都沒怎麼注意南昌,也不會瞭解自己對南昌的影響,但只要她在場,南昌就感到舒服了。南昌從她那裡受益匪淺,當他身心漸漸開放,觸角伸向外界,涉及到柔和的處所,於是,便全面展開了。這也是南昌所不自知的,他內裡是與這女生接近,表現出來的卻是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他越來越受小兔子吸引,對小兔子的世界心嚮往之。 小老大的客廳日益充滿快樂的空氣,這是與時日很不相宜的。有幾次,外婆提醒他們減少聚會,聚會的動靜也稍息,因鄰居們已經在議論他家的客人了。可是,小兔子這些人會把誰放在眼裡?他們稱那些百姓人家都為「小市民」的。他們非但不收斂,相反還有意張揚出聲氣。這就是他們與小老大客廳的前朝人物的不同了。雖然都是偏於一隅,可在他們是落難的天使,那些人,卻是宿命。再有,如今是亂世,紛攘之中,嵌進去什麼小世界都可以,誰管得著他們?有時候,電梯停開,或者他們有意不乘電梯,一夥人呼嘯著走下樓梯,腳步聲在穹頂激起洶湧的回聲,每一套公寓都緊閉著門,門後都有著耳朵,還有看得穿牆壁的眼睛。二樓臨過道的公寓門這一日半開著,門裡站一個小女孩子,年齡大約十二三歲。這樣年齡的孩子照例不會引起他們注意,可是,南昌偶一側目,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幾乎占滿了門縫所有的位置,是因為大?是因為黑?好像是一種滿,幾乎有什麼要溢出來了;又好像是深,一直陷進去,無底地陷進去。南昌心裡一驚,方才的快樂有一時的抑制,瞬息間又過去了。他加快腳步,走下樓梯,走出門廳,陽光刺痛了眼睛。他沒料到室外的光線如此強烈,這才知道他們是從暗處走來。陽光下是熙攘的人流和車流,這個城市還很活躍呢!他很快將門縫裡的眼睛忘記了。但之後有一日,外婆說起樓下有一個名叫「安娜」的女孩,住進精神病院,並且已經是第幾度入院了。南昌立刻想起來了,他斷定是二樓門縫裡的女孩。同時,他明白那雙眼睛的表情,應該是「沉鬱」兩個字。這種「沉鬱」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彌散在他的家庭裡,但在此,則是聚集起來,注入這雙還是孩童的眼睛裡,於是顯得特別的重和實。大約是深秋的季節,也就是南昌走人小老大沙龍的三個月之後,在公寓樓的門廳裡,南昌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卸自行車後架上的東西,一卷毯子,一個熱水瓶,一個裝了臉盆的網線袋。在他身邊,立著一個女孩,微微佝僂著背。沒有人告訴他,可他就知道這一定是安娜。他從安娜背後走過去,沒有去看她的眼睛,眼瞼裡留下她一頭粗硬的黑髮,還有一個削尖的下巴頦。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使他心情憂傷。而這時候,他已經與小兔子稔熟,開始隨小兔子活動交友。小老大的客廳似乎又走過一個高潮,漸人式微,來客們紛紛為不同的事物吸引,離散開來。小老大呢,又一次住進結核病療養院,這也說明,他繼父的處境略有好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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