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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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戶內 自此,陳卓然和南昌就又聯繫上了。總是陳卓然到南昌這裡來,來了就不出去,關了門說話。現在,多半是陳卓然躺在床上,南昌坐在書桌後面的籐椅上。椅上那個包袱,母親的遺物,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給誰收起了。就好像是不約而同地,大家都開始,如陳卓然的說法,開始「面對」某些事情。一旦「面對」,事情便自然而然地結束了。陳卓然躺在南昌父親,現在是南昌的行軍床上,伸出穿了鞋的腳,仰著頭,眼睛忽然定住在某個點上,就一動不動了。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話多,各自都懷揣了一些經驗,幾近隱私的性質,並不是有意不交流,而是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無從講起。於是,便常常沉默著,倒也不覺得窘,相反挺自在。有時候,陳卓然會提出一些問題,與南昌討論——比如紅衛兵打響了文化革命的開局戰,自己的前途又在哪裡?比如文化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麼?還比如,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模式應當如何?可見陳卓然一直沒有停止思考,而且,思考的問題更加切合中國的實際。他不像過去那麼熱衷於雄辯,措辭也要溫和得多,南昌難免會覺得銳度不夠,但因是陳卓然,他寧願相信這是一種深沉。但是有一個問題,使陳卓然激動起來,那就是會不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他從行軍床上欠起身子,然後漸漸坐直。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頭,分析全世界幾大陣營的力量抗衡——其實,他站到地上,毛主席早就在準備,準備調整力量,進行第三次劃分。他從萬隆會議,談到亞非拉會議,說,這就是毛澤東式的戰略戰術,農村包圍城市,弱勢包圍強勢,中國革命怎麼勝利的?他問南昌,南昌也興奮起來,好像回到了那個如火如荼的日子裡。那時候,禮堂裡通夜亮著燈,擠滿了人,辯論著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青年運動的方向……那個停電的夜晚,黑壓壓的人頭上搖曳著點點燭光,多麼激動人心啊!現在,這裡只有他和他,可是,他們依然談論著國家大事,全人類的事業。陳卓然站在房間中央,因南昌是坐著,就有了俯視的意思。南昌毫不覺得屈抑,相反,他喜歡這樣,怎麼說呢?這樣指引和被指引。他很高興,那個倨傲的領袖式的陳卓然又回來了!這段日子,陳卓然多少是低沉了。 中國革命是怎麼勝利的?南昌按捺著興奮的心情,輕聲問道。陳卓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出兩個字:延安。南昌不由也站了起來,兩人面對著面。偏僻,荒涼,貧瘠,遍地饑民,可這是中國的腹地,這就是中國,潛伏著革命的力量,鐮刀,斧頭,老鐝頭,聽說過那句名言嗎?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可是——南昌打斷了陳卓然,陳卓然沒有一絲慍怒,反是極有興趣地等他說下去,南昌又一次看見那個熟悉的陳卓然,總是鼓勵他發表他的幼稚的見解。可是——南昌接著說,真正屬無產階級的是工人階級,農民擁有部分的生產資料,比如耕地、農具、牲畜、糧種,嚴格來說,不能稱作無產者。陳卓然的笑容更加燦爛,他說,是的,你對於馬克思階級的觀點已經掌握得很好,但你對中國的現實卻不夠瞭解,難免就理論和實際脫離,其實,無論是陳獨秀的右傾,還是李立三的左傾,根本原因都是教條主義,你的這種觀點,很容易會傾向這兩極,不是我嚇唬你,有一點託派的氣味呢!「託派」這個詞照理會引起一些波瀾,可此時他們都那麼興奮著,就忽略過去了。南昌紅著臉爭辯:我不同意,只有徹底的無產者才能真正革命,農民對生產資料的擁有或部分擁有,使他們多少染有私有制的習俗,法國大革命中,核心力量就是工人階級,還有青年知識分子。陳卓然收起笑容,變得嚴肅了:你還是提到「法國」,我們卻是在「中國」,什麼是「中國」的國情?我們沒有經歷過資產階級工業革命,沒有壯大的資產階級,所以便不可能誕生它的掘墓人——成熟的無產階級,這就是我們的革命的現實,但是我們不能就此等待走過每一個社會發展步驟,成熟條件,這是因為——第一,馬克思的理論已經進入中國,它催生了整整一代知識分子,使我們具備了思想的條件,產生革命的願望,和指導的力量;第二,形勢不等人,我們要從世界範圍內來看待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戰——你看,我們就要涉及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題目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進步與倒退的力量分佈暫時處於平衡,緊張的平衡,其實是一種危險的僵持,需要有再一次分配調整,所以,時不我待,我們必須在事態爆發之前,積攢起進步的因素——陳卓然的演說被南昌二姐的叫門聲打斷,開飯了! 自從陳卓然上門,南昌姐弟吃飯的形式也有所改變,變成圍桌而坐。雖然生活費有限,但大姐總是要留飯,並且盡力地改善些伙食。這個七零八落的家,有了客人,陳卓然來到,稍許凝聚起來了些。在一張飯桌上,南昌和大姐雖然還是不說話,可南昌的朋友和大姐說了話,也就和南昌自己說差不多了。所以,那種對峙多少和緩了下來。二姐呢,話就格外的多了。他們這一家,自己人間總是很悶的,話都是對外人說,熱情也是對著外人來。聽起來不近情理。可是,難道不是嗎?家裡人就好像不由分說硬被安排在一起,並沒有徵求過本人的意見,而外人,是經過選擇的。南昌內心並不喜歡和兩個姐姐一桌吃飯,他嫌姐姐們,尤其是二姐,太聒噪了。而且,他也不頂願意,讓她們來分享他的朋友。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的姐姐,和大姐,是有積怨了,二姐,沒有積怨,卻也因此更生分了。但是,他也看出,陳卓然並不討厭與她們說話,甚至還有些興趣。在南昌看來,二姐的說話相對比較接近陳卓然的口味,比如她提出青年運動與工人運動的性質同與不同,還提出剩餘價值的計算方法問題。陳卓然耐心地傾聽,盡可能地作出答覆,有時也提出商榷性意見。但是,他卻似乎更願意和大姐聊天。聊什麼呢?聊副食品配給和供應,秈米和大米的出飯率,如何用黃豆孵豆芽——這是大姐從小寄養的蘇北鄉下的養母教她的,她和那裡一直保持往來,於是,關於那裡的收成與播種,也是陳卓然熱衷聽的。南昌自然是要嫌大姐瑣碎,但陳卓然在他眼裡,則很像一個俄國民粹派青年,對民生民計抱著人道的關懷。對陳卓然的崇拜,又回來了,他需要崇拜一個人,這有效地消除了成長中的孤寂。因為是這樣看陳卓然,所以就容忍了大姐的噦嗦,耐心地聽,也能生出一些興味。有一次,他們兩人聽大姐說底下看門人的女人從鄉下上來,住在看門人的小屋——樓梯邊木板隔出的一間裡,女人用三塊磚支了個灶,燃舊報紙燒火做飯,差一點火著。大姐正說得起勁,忽然二姐「噗」地笑出一聲,三個人都回頭看她,以為她有什麼觀點要發表,她卻什麼也沒說,冷著臉兀白吃飯。這一餐飯她從頭至尾都保持著沉默,可下一餐飯,她又恢復了先前的聒噪,大姐幾乎插不進嘴去。南昌覺著飯桌上的氣氛很古怪,但陳卓然不討厭,他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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