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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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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來找南昌,南昌也閉門不出。常常有遊行隊伍從窗下經過,鑼鼓點疾風暴雨似的,流利之中帶著油滑,顯然出自老練嫺熟的手。南昌順著窗玻璃向下看,只見梧桐樹葉間晃動著無數安全帽,是產業工人的標誌。這些日子裡,革命的進程經歷了許多轉折,離開南昌越來越遠了。他心裡隔膜得很,前段時間的事情都有些想不起來了。他的東西都丟在學校,他的「星星之火戰鬥隊」裡,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只是一些書,他正在抄寫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現在,他差不多也忘了。躺在父親的狹窄的行軍床上,看著房問另一角裡父親的書櫃。父親的書並不多,也是狹窄的一具,多是馬恩列斯、毛澤東的著作,還有幾本俄語書,再加上一本哲學辭典。他遠遠注視著父親的書,沒有去動一動。有幾次,他發現自己靠近了書櫥,陡然地,又離開了。他好像駭怕走近並且瞭解父親,還有母親。這是一種何等奇異的心情!只會產生於至親的人之間,常常是,至親的人反是最不敢接近的人。可他又總是呆在這間房間裡,好像要和自己過不去似的,像要懲罰自己什麼似的。 這一天,家裡來了人,聽見門響和腳步聲。南昌並不動彈,家中來人都是由大姐和二姐應對,可是這一次他的房門卻被推開了。南昌保持著兩手枕在腦後的姿勢,看著這人朝他走來,直到停在他的床邊。來人是陳卓然。陳卓然白了,胖了,將他的輪廓略削平了,有些不像,可是眼睛依然是他的,有一股銳利的亮,但對著他器重的人,就會含笑意,於是,又柔和下來。現在,他就是這樣看著南昌。他們一上一下對視著,彼此都有點哽住。停了一會,南昌坐起來,陳卓然則在床沿坐下,互相移開眼睛,感到了害羞。又坐了一會兒,陳卓然說,出去走走!南昌就翻身下床,在床前摸索鞋子,穿上。當兩人一同站起時,南昌發現自己的肩膀正抵陳卓然的肩膀,他差不多和陳卓然一般高了。他們一同走出房門。來到街上,太陽極好,已是五月天。向看公寓的老頭借了打氣筒,給自行車打上氣,然後兩人上車,沿了街,一路騎去。 近午的日頭將他們的身形投在光影斑斕的街面,南昌感覺自己的額角,鼻樑,眼睫,都承著熱和亮,似有無數的晶片在四周閃爍,心中的陰霾一掃而淨。他隨了陳卓然轉過街角,並不知道他們將去什麼地方。車輪流利地行駛在柏油路上,十分暢快。無軌電車行行地從他們身邊開上來,偶然「叮」的一聲。兩邊的樓房也在流利地向後退。他們是在向西行駛,這個城市的西區比較東區,更為現代,有一種華麗的格調,光線都顯得亮一些。陳卓然的車頭一轉,駛進一條寬闊的短弄,弄底一扇大門,門邊的牌子使南昌車頭一歪,這是他母親的工作單位。陳卓然已經直入門內。南昌正正車把,努力一蹬,跟隨而去。 陳卓然繞過一個水泥花壇,騎到一排石頭牆基,紅磚牆面,水泥拱券門簷的樓房跟前,下了車,推車走進門洞。眼前忽一暗,有一股森然之氣湧來。南昌緊隨陳卓然,穿出門洞,來到一個逼仄的後院,有米麵的微酸的蒸汽傳來,是食堂。緊挨食堂是水房,空地上堆著煤和碎木片。另一側,兀自立了一幢青磚外牆的小樓。陳卓然將自行車靠牆停放好,頭也不回地走進去。這樓房有年頭了,樓板鬆動得厲害,走上去,空空地響。樓梯轉角的窗口,透進幾線模糊的光,裡面有一些模糊的絮狀物翻卷著。南昌看見樓板上自己的模糊的影。樓梯的邊緣已經被鞋底踩得坍塌,天花板卻還隱約可見舊時的雕飾,藤蔓花草的圖案。上到三樓,本是到頂,卻在牆邊又斜上一架木扶梯,原來還有個閣樓。南昌腿一軟,險些絆倒,陳卓然聽見動靜,回過身來伸手牽住他的手。他觸到陳卓然的手,暖和和的。男生之間很少有身體的接觸,要有,也都是衝撞和摔打的方式,像這樣溫和的觸碰,會讓他們難堪的。但是,現在南昌變得軟弱了,而且,陳卓然又是這樣一個男生。他不止是同學,還是一位兄長。牽著陳卓然的手上了閣樓,閣樓上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陳卓然推開窗,撲楞楞地驚起幾隻麻雀,正停在窗前瓦頂上啄食。越過瓦頂,可看見對面的樓房,中間隔著一條後弄,從上往下看,就像一條隙穀。陳卓然停了停,說,你母親是在這裡——南昌茫然地向窗前走去。褪了漆色又朽爛的窗框,外面是灰色的瓦爿,錯了排列,又碎了多少片的,長了幾莖無名的草。隔一條後弄的黃色拉毛的樓房外牆,由於背陰,就有大片的潮濕的黴跡,尤其水落管子邊上,留下深黑的條條印痕。他聽見底下的後弄裡有人聲傳上來,嗡嗡的,就探出頭往下看,看見了弄底的地面,清潔的水泥地上,布了網狀的裂紋。他看見後弄和這邊院落之間還有一道隔牆,牆頭插了碎玻璃片,玻璃片裡夾了雜草,太陽照過來,給那牆頭鑲了一道毛茸茸的光。他心裡慢慢明白過來,明白這曾經是母親視野裡的景色,最後的景色。可他還是隔膜,因母親于他,幾乎是個陌生人。年少的他,缺乏想像力,想像親緣的關係。只是在這一刻,視野裡的景象將他和母親合二為一了。他沒有覺得悲戚,他甚至是淡漠的,這一個印象不是以通常意義上的難過進入他心裡的,卻是一個實有的占位。一些細節,瑣碎但是尖銳地凸出在視野裡——對面樓頂曬臺的水泥圍欄,忽然蠕動起來,遊走開了,原來是一隻貓;就像要與這異常的柔軟形態作對比,邊上一具水管的陰影裡,藏了一道極深的裂縫,似乎要將樓體一劈兩半;瓦楞裡的無名草上頂了針尖大小的一朵紫花,竟有四瓣花瓣……目光漸漸收回來,收到窗框上,右邊窗框上有細細的刀痕,刻下三角、梯形、圓、平行四邊形,好像一個剛學習平面幾何的中學生的作為。他聽見陳卓然在身後的咳聲,那不是真正的咳聲,而是為了要掩飾窘態,咳出的幾聲。咳了幾聲,陳卓然說,有些事情必須要面對——當看見轉過身來的南昌,眼睛是幹的,便止住了。南昌說了聲,沒什麼,兩人就都有一種釋然。男生間的安慰與被安慰就是如此,有些尷尬,有些文不對題,其實是不言而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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