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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父親

  元旦過後不久,南昌就隨另一所高校附中的同學,第二次出發往北京去,期望再一次受到毛主席的檢閱。鬼使神差似的,他們的火車,在上海站即將出發的時候,忽然從他們所乘坐的車廂起,往後數三節一併摘下,掛上了另一次列車,往滬杭線上,經浙贛線,一徑向京廣線去,開往長沙。這樣,他們的遺憾就也一定程度地得到了彌補,那就是去到毛主席的家鄉韶山,一個山明水秀的鄉村。雖是料峭的冬季,水田幹著,農事蕭條,但層層褪去的山的黛色,修葺仔細的農田,屋舍的線條是簡潔的,屋頂的坡面與牆面寬闊平整,有一種單純素樸的古風。因為壅塞了前來膜拜的青年學生,這批走了,那批來,難免顯得逼仄,可是在敞開的空間裡,人總是變得很小,再是多,也是類似蟻群一樣,小小的嘈雜和忙亂,一陣子就過去了。南昌的心略微平靜下來,想起學校那邊的事,甚至有隔世之感。這一回他與外校的戰友出來,而沒有同本校的,其實是有意躲避陳卓然。

  這些日子,他與陳卓然的關係,處在一個無法控制的急劇變化中。當陳卓然對南昌說出對父親的判斷,有那麼幾日,他們格外親密,每天晚上都在操場上進行長談。他們談到《牛虻》中蒙泰尼裡神父與亞瑟的父子關係,其中信仰和親情誰戰勝誰;而後又談到雨果的《幾三年》,革命者提出革命的終極目標是服從於人性;接著談到的是梅裡美的小說《馬鐵奧?法爾科內》,父親親手殺死自己心愛的小兒子,因為他為一塊金表出賣了一個強盜,做出叛變的行為,信仰又一次壓倒親情,這一回的信仰卻摒除了政治理想純粹為人格品質,再和人性的高尚相遇……他們沒有提南昌的父親,可這些文學名著的援引無疑都是圍繞那一個題目。從他們談論問題的方式,也可證明他們是受西方浪漫主義傳統影響的思想者,所以,他們的思想不是頂嚴格,可是有情感,可以見得,他們本質上多半是溫情主義者。他們特別合適這樣的討論,一方面,是從某一個事實——完全可能是虛擬的——從事實出發,就不至於完全是空談;另一方面,這一個事實因是虛擬的就不必由他們負責,也不要求他們立即採取行動,可以保持清談的超脫精神。那幾日,他們兩人對談話著了迷,天剛向晚就來到操場,有一次還走出校門,走到鄰近的一座園林。

  其時園林已閉門,可他們自有辦法,翻過一截矮牆,矮牆內是園林延接出來的公廁。這樣,他們就成了園林裡惟有的兩個人。冬日的疏闊,改變了這地處江南的清代名士私家院子吟賞玩味的面貌。套景、疊景、借景、附景,形成的繁複結構,在暗中顯得平面,變幻出簡約的格調。磚地,粉牆,石頭桌凳,還有太湖石的嶙峋的楞和麵,本來是瑣碎的,但因反射著月光和霜色,有一些凜冽的氣象。這樣,它就很合格做現代人思想交辯的舞臺了。

  這一晚,他們直接談到了「叛徒」這兩個字,當然不止是梅裡美小說裡那個出賣強盜的小男孩幼稚的變節,而是發生在歷史性的重大情節中,比如延安的王實昧——說到此,南昌忽有一個停頓,他幾乎懷著一股警覺地看陳卓然一眼。陳卓然沒有看他,兀自將王實昧這個特例說下去。關於「王實昧」這個人和事件,其時屬黨內高級機密,只是在他們的階層可以獲取一定的談資,但總是有限,所以,他們並沒有在此事件上停留多久。陳卓然開始說起《路易?波拿巴霧月十八日》中的一節,尚加爾涅向第一師團發佈懲戒叛徒的命令,可是在國民議會的壓力之下,尚加爾涅又否認了。南昌沒有鬆弛他的警戒,他變得沉默了。陳卓然則被自己的講述陶醉,他一個轉身,軍大衣的下擺旋出一個扇面,他面對著南昌,倒退著,大聲背誦道:「但是這位將軍弄錯了,因為他居然想把他從波拿巴那裡暫時領用的權力交付給國民議會去反對同一個波拿巴……」陳卓然的臉色在這夜的薄亮裡顯得很清澈,五官有一種線描的效果,眉可及鬢,星眸皓齒,身材頎長,玉樹臨風。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南昌不由自慚形穢。他們兩人的情緒發生了差異。關於尚加爾涅的撤職事件,很快就離開「叛徒」這一個主題,進入到資產階級革命的軟弱性,陳卓然再將此引申到無產階級擔負起世界革命重任的理論領域。在這過程中,他一直保持著後退的步子,好像背後長眼,自動就沿了窄細彎曲的甬道下去,沒有一次失足。南昌看見他們投在地磚上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是渺小的。他的心情更加沉鬱,直到離開園林回去學校,也沒有改善。後來,陳卓然也默了下來,最後的幾步路兩人沒有說一句話。

  就在下一天,大家聚在一起,討論毛主席會不會繼續接見檢閱紅衛兵。多數人說一定,紅衛兵永遠是革命的動力。陳卓然則有不同看法,他從上一次,即第八次毛主席接見的情形分析,文化革命已經趨向遍地烽火。因那一次接見,不僅有紅衛兵的隊伍,而且有工人、農民、包括北京市民的隊伍,陳卓然以毛主席所乘坐的吉普車的檢閱路線來證明這一論點。就在這時,南昌突然打斷陳卓然的話,背誦了一段毛主席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他說,毛主席自戴上紅衛兵的袖章起,就決定了誰是這場革命的主體。他又提出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高校裡的第一張大字報,接著,六月十三日,《關於改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的通知》,這些都證明青年、學生、紅衛兵,是革命依靠的力量。南昌被自己的言辭激勵了,他變得很雄辯,話鋒一轉,指向了法國大革命。他說,法國大革命是一場由資產階級發動的革命,和中國革命的本質決然不同,他們的經驗完全不足以應用於今天的形勢。這話很明顯是針對陳卓然,人們以為陳卓然一定會起來,並且只需三言兩語便可駁倒南昌。可是,陳卓然並沒有,他專注地聽南昌演說,聽他終於說完,舉起手,擊了,幾下掌。過了一天,南昌就隨外校的戰友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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