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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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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卓然的敘述微妙地改變了南昌找陳卓然「談談」的初衷,他不由自主地懷了些尊敬的口吻,續上話題,再一次談起父親和他們子女,尤其是和他的接觸,著重說了那幾年在北京的生活。其實他幾乎全無記憶,只有一些零碎的場景。比如南華門的宮牆上,槐樹的枝葉的影;冬天時居處的院子,出人的一個老頭,穿著黑棉襖褲,有一回帶給他一捧甜脆的鮮棗,是專門燒鍋爐的昌平縣農人;托兒所午覺時分,透過小床的木柵欄,看見煙囪爐上坐的水,咕嚕冒汽,將壺蓋一次一次頂起來……這些記憶和父親全無干係,他幾乎看不見父親的面容。他的講述不得不很快過渡到現在時,於是,困惑又湧上來,將方才正面的心情蓋過了。這時候,他不再有顧慮,談話到了這麼一個階段,傾訴使彼此成了知己,知己間的欣悅之情,又使傾訴的熱情高漲。他激動地說到這天下午與父親的交鋒,父親譏誚的神情,還有——他猶豫了一下,說出口來,父親看上去,就像一個託派分子。他嚇了一跳,惶悚地向陳卓然看去,陳卓然也看向他。這是自談話以來兩人第一次對視,兩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有一種巨大的,近於神聖的恐懼在兩人之間升起。他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一個真正的託派,但在概念中已經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總是蒼白的臉,鬱鬱寡歡的神情,懷疑、動搖、軟弱、無政府的傾向。這天談話的結果,是陳卓然向南昌提議,見一見他的父親。 陳卓然早就知道南昌的背景,這可說是他對南昌有興趣的主要原因。當然,南昌本身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他有一種思索的表情。在陳卓然,無論是生父還是繼父,都是行伍,頭腦比較簡單,而他卻是個熱衷思想的人。由於年長,由於讀書,還由於思考的習慣,他比南昌瞭解事物的複雜性,也對事物的複雜性感興趣。他喜歡事物裡的矛盾性質——當一種主義明顯優於另一種主義,卻又同時明顯地難以實施,反是另一種劣質的主義可能順利貫徹;而優質的主義常常要經過劣質的才可接近,在接近的途中,則有著被腐蝕的危險,不等抵達目的,已經變質;那許多主義,其實都是由一個起源性質的主義派生出來,就好像一個家族;也像是親緣關係,血緣越近的越容易起反抗,往往是,差之分毫,失之千里;每一種主義,都擁有著自己的修辭上的邏輯,由這修辭的邏輯拓開一個又一個獨立空間,遠遠超出了物質世界的容積量,是可無限擴張,無限大的。這就是理論的愉悅感。然而,陳卓然並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他對理論所來自或者所針對的實際性有著好奇心,對「主義」的具體代表,也就是扮演者有著好奇心,南昌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雖然南昌有著種種顧慮,但因是陳卓然的請求,便無法推託了。這一天,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他們兩人騎著自行車上路了。離開公寓大樓十來米遠,南昌就看見大門旁的牆上,貼了白色的公告,上面寫著父親的名字。南昌只覺血湧上頭部,眼睛都模糊了。他努力保持鎮定,騎到跟前,停下車,將通告看了一遍,卻不知道什麼意思,於是又看一遍。原來是禁令父親在假期內外出。他心裡木木然的,陳卓然卻像什麼也沒看見,走在了前邊。等他醒悟過來,趕上幾步,拿出鑰匙開門。令他始料不及,家裡的氣氛近乎喧嘩,門廳裡都是人,圍著方桌在包餃子,撲面而來一股和著蔥韭蒜薑的鮮肉氣味,同門外禁令通告很不符地,竟是一派過年的景象。由於人多,他們這兩個的到來並未引起特別的注意,甚至陳卓然這個生人也沒讓屋裡的人佇留一下眼光。也是因為這種家庭向來門戶不嚴,往來雜遝。更讓南昌意外的是,父親也在門廳裡。幾扇房門都敞著,就有光線進來,門廳變得亮堂了。南昌繞過方桌,將陳卓然帶到父親面前,作了介紹,陳卓然稱了聲「叔叔」。這一聲「叔叔」表示出一點同宗同族的意思,因他們這樣的出身,就像是一個大家庭,都是叔叔伯伯阿姨。父親點點頭,問,外面的形勢如何?說來聽聽。父親的神情很輕鬆,臉色甚至是開朗的。南昌極少看見父親愉快的表情,此時他並沒有受到感染而快樂起來,反感到不安。在父親新的表情後面,似乎有一種原先守持著的什麼在鬆弛和頹圮下來。陳卓然沒有回答「叔叔」的問題,而是禮貌地問候「叔叔」的身體,這多少有一些掌控談話局面的企圖,但父親的注意力卻又回到方桌上的熱鬧。孩子們都到齊了,因為父親在場,格外興奮著。父親說,輪到小四了。於是,小四紅著臉開始說了。在他們倆來到之前進行的遊戲,又繼續下去了。 小四說的故事是關於警察和小偷。說的是有一日,警察抓了三個小偷,讓他們一列站開對著訓話。警察對第一個小偷說:你為什麼偷東西?第二個小偷回答:我沒有偷東西;警察對第二個小偷說:我沒有同你說話;第三個小偷回答:我沒有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小四側過頭問大家,大家都納悶著,小四回答:警察是個斜眼!父親爆發出一陣大笑,等別人回過神,笑起來時,父親已經笑得眼睛都濕了。上午的時間就在說笑話和包餃子中間過去。陳卓然和南昌一起吃了餃子,方才離去。此時,父親早已進了書房,關上房門,門廳裡的光線就暗了一成。走出公寓大樓,騎上車,午後的太陽將街面照得明晃晃的。兩人都沉默著,南昌有幾次去看陳卓然的臉色,陳卓然的表情顯得很凝重。就這樣一言不發騎到學校,陳卓然下得車來,看著南昌,停了一會兒,小聲但是清晰地說出幾個字:你父親是叛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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