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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陳卓然

  南昌他們中間,最年長的一個是陳卓然。

  陳卓然有個和他外貌與氣質都不大相稱的乳名:羔。他出生在解放戰爭最艱苦也是最具有決定性的魯南還擊保衛戰時期,生下之後就寄養在當地老鄉家裡,由部隊買一頭剛下羔的母羊送給老鄉做撫育金,陳卓然就是喝這頭羊的羊奶長大的。他所在的地方是沂蒙山翼脈裡,一個叫北石砬的山村,抬頭便是鉛灰色山壁,幾乎合起來遮住了天。山壁下,有許多柿子樹,秋天掛果,就結了無數小燈籠。這時候,玉米棒子也收上來了,紮成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簷下,還有成串的紅辣椒、白蒜頭,村口大碾盤轤轤地響。那大山窩裡,就有了小小一團喜氣,將全年的寂寥都破除了。

  當縣武裝部和民政部的幹部來到北石砬村帶陳卓然的時候,陳卓然穿一件紫花棉袍,腳上蹬一雙麻編填麥穰的「毛窩」,頭是瓦型的額發,腦後留一條豬尾巴似的小細辮,正和幾個男孩擠在村口碾盤上,抓石子玩。在這大山旮旯裡。小孩的玩意兒也是石頭。這一年陳卓然七歲,還沒上學。離北石砬村二十裡山路的平地莊上,才有一個初小,養父母想讓他多長兩歲,腿腳長硬紮了再去上學。也是覺著,不知哪一天,他生父母會來迎他,就到大地方去上學了。陳卓然跟了來人乘上吉普車,顛顛晃晃去往縣城,一路上被汽車和山路吸引了注意,沒想起哭一聲。在他心裡,養父母就是親父母,沒想過另外還會有生父母,也沒想過他這一走就不會回去。所以,到了晚上,就開始吵鬧著要回家。山裡的孩子就像鳥一樣,天一黑就要回巢的。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非要他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中間。好在,火車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可持續到天黑。就這樣,交替著被新鮮事物吸引,不再為天黑不得回家而吵鬧。等到了上海,他已耗盡力氣,在送他的人背上睡成一攤泥。這一路上不知換了多少人手,他也來不及記下誰是准了。那人將他背進上海的家門,門裡人也是納悶,這一團混混沌沌的紫花色,散發著乾草和泥土氣味的東西是什麼。

  他本來應該當年就上學的,但因為語言的關係,不得不停一年。他不會說上海話,亦不會說普通話,這裡的人更聽不懂他的魯西南腔。生活環境的徹底改變,又加強了語言的隔閡。他其實已經陷入自閉,不和任何人交流,所以在語言上也無法取得進步。一年過去了,這種情況沒有明顯的改善,只能再延續下去。他們家在市中心區的一幢公寓房子內,底下就是繁華的馬路,兩邊多是商鋪。每天他都是伏在窗口看街景。有軌電車哨哨來往,電線幾乎就是從他鼻子前邊過去,擦出火花。在他這個年紀,很難說有什麼記憶,就只是一種印象,此時要被另一種印象擠出去,幾乎帶有著物理的性質。白天裡,家中只有他,繼父,還有一個叫作大姑的人。他的生身父親已經犧牲,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母親和這位繼父所生,所以與他姓不同的姓。繼父在戰爭中掛過重彩,有一處還傷及要害,經常發作。當陳卓然來到這個家的時候,繼父基本上處於臥床的狀態。大姑是繼父同宗的一個妹妹,終身未嫁,在這家裡幫助料理家務,自己也算有了歸宿。照理,他在這個家中是孤單的,但事實上卻受到特殊的對待。母親是公然地偏袒他,其他孩子同住一間房間,而他睡單獨一間,當然比較小一些,在廚房和浴室之間,原本應是儲藏室,這也隔閡了他與弟弟妹妹之間的感情。和所有多子女的家庭一樣,許多衣物用品都是公用的,只有他是獨享一份。後來他知道,他專有一份烈屬的撫恤,只他有。母親因是改嫁,已經不享有烈屬的身份。在這個從革命戰爭中走過來的家庭裡,保持著對犧牲獻身的崇敬感情。

  在這個家裡,陳卓然和繼父相處的時間最多,但說話也十分有限。繼父並不刻意培養與繼子的感情,這反使他自在。偶爾地,繼父會把他召到身邊,遞給他一個小禮物,一個子彈殼,一小塊刻章的牛骨,其中最中他意的是一個軍用水壺,他總是將它灌滿開水,從壺嘴裡喝水。後來他上了寄宿學校,這水壺自然也隨身帶去了。就是這樣沉默無語,倒使他們像一對真正的父子,因為之間沒什麼額外的用心。看上去對他適應環境沒什麼推動,但實際是有好處的。他身心放鬆,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現實。這一年過去,他才人校念書,已經九歲,比同班同學要長兩年,高出半個頭。生怕他有心理上的障礙,所以下一年就讓他跳一級,與同學拉近些距離。但其實呢?他並不怎麼在乎這些,無論低一級還是低兩級的同學,他都相處得很自然。他一旦走出那種自閉的狀態,便呈現出他原本的性格,其實是開朗與活潑的,毫無一點乖戾之心。當他進入城市的生活之後,很奇怪地,過去的鄉村裡的記憶也全都回來了。不能否認,語文的學習也有助於誇大這記憶。於是,他就比別的孩子多一份見識,這使他在同學中間有了特別的威信,這威信再反過來促進他提高自己。在學校生活中,最可能提高的方式,就是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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