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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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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倒是他們家人聚首最多的日子。學校裡停課,孩子們大多回了家,父母呢,不像過去那麼工作忙,也可按時下班。晚飯時圍一桌人,似乎這才發現,兒女們都長大了。大人們幾乎是帶著些驚異地聽孩子們談論時局國政。少年人的言論總是浮誇的,可也很有趣。父親臉上會露出難得的一些微笑,帶著譏誚的喜愛,是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但是,即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看上去也不像一家人,而是像一個學習小組。那長者只是旁聽,並不發言,吃完自己的一碗飯,便起身離席,不會為任何一個話題留下更多的時間。當他們離開,飯桌上的討論還在繼續,甚至更熱烈,實際上,卻空洞下來,因為最重要的聽眾缺席了。他們都是在說給父親聽,競相表現,以期受到注意。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無疑是一位資深革命家。父親的級別,在這城市的地位,他們從小得到的待遇,都標明了這點。而事實上,父親的閱歷、工作、處境以及心情,都是他們從未想過要去瞭解的。這是在新社會的教育下長大的一代,接受著簡單的階級思想,將人和事劃分成抽象的類別。他們這樣集體化的家庭生活,也沒有提供人情世故的常識。所以,他們的腦筋都是極其教條的。在熱烈的飯桌上,南昌是緘默的一個,一方面是如前邊說的,他的孤立處境,另一方面也是,相比較而言,他與父親間似有著一些默契,這默契是建立在破除迷信之上的。已經說過,他覺得父親不像革命者,而像一名隱士。有幾次,當別的姐妹兄弟激烈辯論時,父親的眼睛轉向了他,顯然是想聽聽他的意見,可他卻將眼睛低下去了。在他內心深處,是不相信父親會拿他們的觀點當真。就這樣,他與父親的默契,其實就是一種巨大的障礙。也是因為這矛盾的心理,才使他和父親比較其他子女,還略有些像一對父子。 他終究是不喜歡他的家的,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不喜歡他的家,因為更能體會家裡的消極空氣。當其他兄弟姐妹以驕傲的口吻談論父親的事業時,他臉上便露出譏誚的微笑,這就使他與父親相像起來。在這一對父子身上,都有著一種類似無政府主義者的抑鬱性格。但是,文化革命的狂飆滌蕩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煥發了青春的激動,南昌的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他比正常時期更少回家了。學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戰地指揮所的樣子,撤去一些雙層床,從教室搬來一些課桌椅,在房間中央拼起來,鋪上一面紅衛兵戰旗,門上貼了「紅衛兵司令部」的字樣。他們就在裡邊開會、部署,還有起居。喧騰的一日過去——那是多麼激蕩的時光啊——白晝過去,夜晚的學校顯得格外空寂,偌大座院子裡,只有一兩問宿舍亮著燈,恰如「眾人皆睡我獨醒」。南昌倒退地走在操場上,看著那幾點燈光,耳畔是腳下的沙粒聲。郊外的天空又格外廣闊,滿天星斗好像傾倒下來。這所寄宿制的高級中學平素總是熙攘的,假期裡當然會是安靜的,可那時候他們也不到校了。所以,他們從來沒有感到過校園的廣大和安靜,同時感到自己是校園的主人。南昌心裡有一種感激,感激在他還沒有老,還年輕的時候,歷史就揭開新的一頁。在這之前,南昌總覺著,生活就將僅此而已地過完一生。他也不是厭世,他的年齡、閱歷,以及理性都還不及到「厭世」。他的思想沒有萌芽,只是處在情感的狀態——他興奮不起來。年輕人是會比老人更覺著自己老的,因為參照係數不同,對時問的概念就很嚴格,二十歲的年齡在他們就已經不年輕了。成長的緩慢讓他們以為時光已久。現在,南昌,也許還有其他人,陡然發現自己還年輕,還來得及經歷些什麼。不止是時代的際會,還因為,成長的某一個階段終於結束了。 在初冬第一場寒流來臨,暴冷的天氣裡,南昌從學校回家取冬衣。這是一個上班日的下午,他沒料想父親會在家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於是,可說是前所未有,父子倆進行了一場談話。父親問他在做什麼?他對「做什麼」的說法感到不舒服,覺出其中的輕視,出於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態度倨傲,回答說:運動正在關鍵時刻。言語中也有一種輕視,輕視父親置身于時代洪流的岸邊。父親接著問:什麼關鍵時刻?他的回答是四個字:生死存亡。父親又問:誰的生死存亡?黨和人民!他回答,心裡不由生起惱怒。父親的問話含著戲謔,迫使他不斷升級概念,但這概念裡卻藏著空洞,讓他信心軟弱,於是,惱怒又加劇了。他們是在父親的書房裡說話,窗戶關上了,日光從沒有遮蔽的窗玻璃照進來,帶著一層霜色,顯得蒼白。雖是室內,因沒有取暖設施,氣溫與室外相仿,父親肩上披一件黑呢大衣,戴一頂同是黑呢的鴨舌帽,懷裡很古怪地抱一個熱水袋。這個中年男人白皙纖長的手指揉捏著熱水袋,熱水袋的橘紅色膠皮因為陳舊而分外柔軟。南昌忽覺著,父親看上去,很像一個託派分子。 父親在籐椅上坐下來,表現出談話的興趣,南昌心裡卻生出嫌惡與害怕混雜的感情。他急於結束談話好離開去,可是,結果是他更加滔滔不絕。他談到形勢的危急,不僅在中國,而且是在全世界社會主義的陣營內部和外圍,無產階級的人類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親專注聽著,陡地插一句道:無產階級的人類理想是什麼?他極快地接口說:解放全人類。然後又補充一句:無產階級首先要解放自己!怎麼解放?父親又問。他又一次生出惱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麼推著走似的,他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剩餘價值理論。他漸漸被自己的雄辯陶醉了,沉浸在其中。突然間,書櫃角上鳥籠內的鷯哥尖銳地唱出那句旋律,他戛然而止,鷯哥就像嚇了一跳,也止住了。父親依然保持著傾聽的姿態,可他想不起來方才說的什麼了。當他終於走出父親的房間,差一點叫地上的旅行包絆倒,這才想起方才翻箱倒櫃拿好的冬衣,他一把提起,逃跑似地出了公寓,聽見門被自己摔上的一聲響。他飛快地走下大理石磚的樓梯,聽見有人在身後追他,其實是他自己的腳步。走出公寓大門,騎上自行車,沿了馬路徑直去了。氣溫開始回升,日光裡有了些醬黃的暖調子,街道的色澤鮮亮起來。南昌覺著手腳暖和,因此靈活了,體內的寒氣迅速散發出來。他那個家啊!在南昌意識的深處,其實一直懷疑在革命的名義之下,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內容,只是時代潮流使然,他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革命的名義。離家越遠,南昌的胸襟越開闊,到了城市邊緣,天地空曠,風也浩蕩起來。南昌的臉色變得明朗,他從陰影中走出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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