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十六


  午後的街十分寂寥,太陽是略略熱烈了點,但依然是蒼白。寂靜中,刨鋸的聲音就格外清晰,鋸末的清香也很清晰,幾乎蓋過了河水的腥氣。有幾隻雞在石板路上踱步,蠟黃的雞爪著力很重,有幾處都刻下了竹葉狀的足印。貓在門檻上打盹,麻雀在太陽地裡蹦跳著啄食。毛豆一個人在街上閒逛,他們已經對他有一些信任,或者說是把握,於是他就有了一些自由。此時,大王出去尋找戰友的消息,二王和三王在午睡,毛豆自己下了樓。沿街的敞開的門裡,可看見飯桌,飯桌上吃剩的菜碗,地上有小孩子的學步車,門前曬著菜籽。有些門上了鎖,門上寫著水錶與電錶的字數。這些淩亂的雜碎,倒使破敗的小街有了一點過日子的溫馨。有幾段粉牆上用墨筆大大地寫著「吊頂」,「水空調」,還有「冰棺材」的字樣,對後者毛豆感到了費解,正揣測,邊上一扇木門裡走出一個女人。因是看見生面孔,就盯了毛豆幾眼。毛豆抓了時機請教,什麼叫做「冰棺材」?女人解釋說,天熱的時候,人去世了,放在冰櫃裡可以不壞,冰棺材就是冰櫃的意思……毛豆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沒有聽進女人的解釋,耳朵裡卻注滿了女人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女人說的分明是蘇州話。這裡是什麼地方?毛豆身上一緊,心跳加速了。他們行駛這麼久,日裡趕,夜裡趕,難道只是在與上海緊鄰的蘇州地方?毛豆從來沒出過遠門,開出租車以前,連上海市區都是陌生的。他見識有限,他以為他已經去到天涯海角。女人的口音卻是他熟識的,因他們那裡,都愛聽蘇州評彈。電視,廣播,有的茶館也請了說書先生開書場。毛豆緊著又問:阿姨,這是什麼地方?女人就有些疑惑,反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毛豆話要出口,腦子一轉——到底是境遇不同了,毛豆變得警覺了。毛豆腦子一轉,也不正面回答女人,而是再次發問:這裡離蘇州還有多遠?女人說:這裡就是蘇州,木瀆曉得吧?離木瀆僅只兩塊錢中巴,木瀆很好玩的呢!女人認定這是遊客了,又追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來的?開車過來的?毛豆覺著與這女人說話有些多了,不敢再搭訕,模糊應著離開去。可是女人的一句話卻在耳邊,似乎提醒著他什麼,就是:「開車過來的嗎?」是呀,毛豆心裡說,是開車過來的,有一輛車,車呢?那天,車是由二王送去停的,這麼點卵大的地方,不相信他韓燕來找不出來!「韓燕來」這三個字此時跳出來,他方才發現,已經與這名字生分了。他在街上急急地走著,雙手在滑雪衫口袋裡握成拳。他從木器店門口探頭往裡望,目光穿過幽深的,被家具坯子夾擠著的甬道,看見盡頭的光,鋸刨聲正是從那裡傳出。陽光中飛揚著金色的刨花和鋸末,給灰暗的冬日小街增添了亮色。他發現,店鋪後面的院子,大約是這豬尾巴長的街裡,惟一能停車的地方了。他從一條縫似的巷道擠過去,因為背陰,巷道地上化了霜又收不幹,泥著鞋底。韓燕來渾身發熱,幾乎穿不住滑雪衫,就解了扣子,敞開懷,兩片衣襟像翅膀樣奓開著。韓燕來忽然明白,原來他是準備逃跑!

  他反而平靜下來,心跳也平緩了,只是背上流著熱汗。他走到後街,後街要比前街寬敞。後院對著幾塊菜地,幾戶人家,也間隔著一些空地。空地上有糞池,或堆了玉米稈,芝麻稈。後院裡,凡張了大帆布棚,有鋸刨聲的,就是木器店,韓燕來就循了去看。院門多是敞開著,有一些活從院裡鋪張到院外,木匠們忙著劃線,契榫,並沒注意到韓燕來。韓燕來踩著嫩紅的刨花,腳底軟綿綿的,有一點騰雲駕霧的感覺。他聽見有人問他:小老闆,尋哪一個?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還是沒回答,眼前忙碌的木匠身影裡,他忽然就好像看見了熟人,就是那個有心收他學徒的海門表叔。韓燕來想起了他的家人,不由得熱淚盈眶。他在院裡穿來穿去,肯定是礙了人家做活,背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下板子,還被搡了一下,搡到了牆邊。院子也是狹長,與前邊的鋪面一樣,除去木器活計,似乎放不下一輛車。韓燕來漸漸冷靜下來,他站在後院外的空地上,空地上豎了一架稀疏的短籬,上面亂七八糟掛了些藤蔓。太陽比方才又熱烈了,視野裡便亮麗許多。就好像一個剛從暗處來到亮處的人,韓燕來眼前有一些光圈。忽然,前面店鋪起了一陣嘈雜,後院的木匠也丟下活計,往前去了。他返身跟進去,鋪裡的家具坯子都離了原地,壅塞在鋪中央,堵住了甬道。但仔細看,卻是秩序井然,相互錯開著向外移動,原來是運貨的船來了。搬運夫用麻繩兜底穿了兩道,又攔腰一橫,打個松松的活扣,插進杠子,「嘿」一聲就離了地面。一前一後呼著號子,傳過石板街巷,來到河邊。河邊停了一艘機輪船,幾乎占去河道一大半。本以為這是一條死水,此時卻有了些蒸騰的氣象。圮頹的房屋門裡,也走出了大人小孩,立在河兩邊,還有橋上。韓燕來不知不覺跟到河邊,看搬運夫將跳板踩得一彎一彎,木器一件一件上了船。偶一回頭,見臨河的窗也推開了,伸出一張張臉,其中有二王和三王。此時,他們一上一下打了個照面,就像不認識似的,彼此都覺著無限的陌生。韓燕來心想,自己與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木器上船,船吃了重,就有些動盪,聽得見水拍岸的劈啪聲。這條河,原先簡直不知道在哪個犄角裡邊的,此時卻和外面的大世界連接起來了。太陽晃晃地照著,照著小孩子紅通通,胖鼓鼓的臉頰,上面皴出了細小的口子。女人皸裂的手指上的金戒指,也晃晃著。挑夫們的額上冒出了熱騰騰的汗氣,脫了棉衣,汗氣又從棉毛衫底下冒出來。家具坯子上了船,嫩紅色的木質在亮處顯得格外細膩,都有點像陶瓷了。原來這就是紅木,上漆之前的紅木顏色。跳板抽走了,馬達發動起來,聲音大得壓住一切。大人說話,小孩子哭,全聽不見了,只看見嘴動和哭臉。船往前開去幾十米,在略寬的河灣,奇跡般地調了頭,又奇跡般地穿過石橋的橋洞。當它過到橋洞那邊,忽然就變小了,速度也加快了,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留下一些兒馬達聲。韓燕來隨船走了幾步,眼看船駛遠了,他感到一陣悵然,似乎是,方才打開的世界此刻又重新閉攏,重又離群索居。韓燕來又想起他的車,他急急地回轉身,要往木器店繼續尋找他的車。就在這時,他看見一扇後門旁邊,就在他們住的旅館樓下,剃頭師傅正與一個人接火,那人回過頭對了燕來微笑。燕來覺著又熟悉又陌生,怔了一時才認出,原來是大王。日光下的大王的臉,格外清晰。燕來是第一次那樣清晰地看見大王的臉。頂光在他臉上投下了幾塊陰影,強調了臉形的立體效果。這是個好看的男人,而且,自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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