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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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一爿私人小旅館裡住了三天,等戰友出差回來,戰友卻音信全無。他們是在江蘇的地界上,一條無名的街市,臨一道齷齪的河,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流來。街上多是木器工場,單間的門面,一戶挨一戶。伸進頭去,見裡頭無限深長,就像一條甬道,黑洞洞地擺滿體積龐大的家具坯子——一種嫩紅色的材質,打成仿古的款式。甬道盡頭又亮起來,因通向後院,木匠就在那裡做活。後院中的一個,就停了他們的車,是旅店老闆給找的地方,大王與他說是車壞了,要找人修。老闆並不細究,立刻去交涉,然後引他們的人去停車。街的盡頭,有一家冷軋廠,機器日夜轟鳴,冷卻水直接從河裡抽起,又直接回到河裡,這條河的污染全是因為它。廠裡用了些外地的民工,所以,他們這四個外鄉人在其間出沒,就並不顯得突兀了。可他們還是很少出門,大多時間是在這舊板壁樓的二樓房間內打撲克。這座二層小樓不曉得有多少年的歷史,杉木壁被河水與潮氣浸潤成朽爛的深黑色,歪斜著,後屋簷馬上就要傾到河面上。瓦也碎了,縫間長出品種多樣的草,一隻野貓又在上面刨抓,將瓦行刨亂。從外面看,就覺得這小而腐朽的樓盛不進四個血氣旺盛的青年,單是重量,就足夠壓坍了。可是,偏偏就裝下了呢!你看,那古式的,明清風格的,木窗戶支起了,探出頭,向底下河裡吐一口唾沫。抓緊時間看清楚,數一數,裡頭正是四個人,圍一張方桌。那破板壁就好像脹起了似的。河邊的幾棵柳樹都落了葉,赤裸的枝條垂下,在灰色的河面劃出疏淡的影。朔風吹來,河水帶著影動一動,有些像冷粥上面結的膜。樓下前客堂辟出半間,是個剃頭鋪,光顧的客人都是老人,剃光頭。剃頭師傅在刮刀布上來回地光著剃刀,聲音傳上樓,樓上的人就笑,說是「磨刀霍霍向豬羊」。想到刀下的老頭成了豬羊,就又笑。他們都年輕,興致又好,就覺著世界上有許多好笑的事。他們笑這河水的肮髒腥臭,河邊倒伏的破船,河上的石橋——三步跨過去的一條橫搭的石板,還正經八百地叫個「善人橋」,這才叫「欺世盜名」!他們中間那個比較年長老練的說,「磨刀霍霍向豬羊」也是他的妙語。 大王興致很高,他發明了一種新的撲克玩法,還是爭上游,規則也不變,但是輸贏卻是反過來,牌脫手算輸,手中牌越多越是贏。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一旦打起來就全亂了套。比如,原先是要計劃著出牌,現在誰都不願出,哪怕是一張小二子,也沒人敢要。一圈下來,還只有莊家的小二子在臺上,再怎麼打下去?於是,修訂規則,每個人必出牌不可,出不來牌的,就由他開始下一輪。出牌的問題是解決了,大家也都變得很吝嗇,只肯一張一張地出牌,再不肯出對子,更不肯出三帶二,四帶一,一條龍,姐妹花,生生將一副整牌拆成零碎。因此,牌局就進行得很慢,而且很悶,老半天也打不完一局,就好像在集體怠工。可大王非逼著往下打,不讓停。終於有個人打著打著瞌睡了,頭碰在桌子上,紅出一個包,大家就都笑。大王忍住笑,說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外國的一個農場,農場主為決定繼承權給老大還是老二,想出一場奇怪的競賽,就是讓兄弟倆賽馬,但不是比快,而是比慢。於是,兩兄弟全都佇步不前,沒法得出分曉,就當父親要取消繼承權,誰也不給,千鈞一髮的時刻,兩兄弟翻身下馬,小聲商量一下,然後又翻身上馬,揚鞭拍鞍,飛也似的向前馳去。大王讓大家猜,這兩人商量的是什麼,為什麼一變而為快馬加鞭?三個人面面相覷一陣,大王說出答案:兄弟倆換了馬。先是愕然,接著便一片聲地讚歎起來。大王將牌剁齊,重新發牌,宣佈了第二種玩法。還是爭上游,但不是大牌壓小牌,而是小牌壓大牌。這倒不算太出格,只要耐心轉腦筋,可問題是,大王說要讀秒,每人出牌不可超出三秒鐘,難度就上去了。大王說,這是訓練他們正反切換的思維能力,而且——大王說,這裡面還藏著一個道理,什麼道理呢?就是大和小的關係。大就是小,小就是大。這回他們不大能明白,大王寬容地笑了,說,這個道理對你們可能太深了,但我還是努力地解釋一下。他從牌裡挑出同種花色,方塊,依次排列——A,2,3,4,5,6,7,8,9,越來越大,是不是?再繼續大上去,10!他指了牌上的「10」字——看沒看見,個位數這一檔裡,「9」忽然就變成了「0」,「9」和「0」誰大?你們會說因為進位到十位數上了,可十位數上也只是一個「1」呀?「1」和「9」誰大?再繼續大上去,11,12,13,14,15,16,17,18,19——好容易又有了最大數「9」,可大上去一格,又變成「0」——「20」!終於把十位數增到「9」,個位數也增到「9」,然而,請注意,然而,一眨眼功夫,老母雞變鴨,「99」變成「0」加「0」——100。毛豆問了一句:那麼一百不是比九十九大嗎?大王很高興能有人提出問題,他愛惜地看了毛豆一眼說:很對,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那個問題,「九」和「零」誰大?「九」和「一」誰大?這下,連毛豆都沒問題了。大王就像一個魔術師,大王就是一個魔術師,將司空見慣的事情變出一個新面貌。 再說,大王把紙牌重又合起來,其實,說到底還是個名稱!我們就為什麼不能稱「一」是「九」,「二"是「八」,「三」是「七」,「四」是「六」,「五」是「四」,「四」是「三」,「三」是「二」,「二」是「一」?這又是誰規定的?大王的聲音輕下來,情緒似也有些灰暗。話說到這般,打牌就打不下去了。好在,隔壁面店老闆送上他們要的四碗臘肉面,放下撲克不提,吃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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