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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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後,妹頭帶了孩子搬到隔了一條橫馬路的舅公的房子裡。小白的房間,先是去掉了一半家具,然後,緊接著就填滿了更多的舅公的舊東西,那張寧式眠床又回來了,老邁而多病的舅公,從早到晚睡在上面。孩子雖然跟了妹頭,但因這裡是他住慣了的地方,所以,幾乎每天都要來,三頓飯裡有兩頓在這裡吃。甚至連妹頭也一起來,熟門熟路的,倒反比過去更熱鬧也更雜遝了。小白就在西邊開發區裡借了套一室戶的工房,搬過去住了。生活陡然地清靜下來,變得很單純。開發區的夜晚是寂靜的,他這才發現他在喧嘩的市聲裡已經生活得多麼久了。遠處有幾部塔吊在工作,塔吊上的燈在夜霧中一明一滅,更顯出了夜的遼闊空曠。他的思想便在這空廓中活躍著。 就這樣,他開始了真正的寫作人的生涯。他結交了許多朋友,在一起討論著思想和寫作。但這許多朋友中並沒有阿五頭。阿五頭依然住在他們家的老式公寓房子裡,讀著(周易)。他和小白已經很久不通信息了。在小白結交的朋友中,常有年輕的女性。她們思想開放,特別喜愛清談,其中有一個做了小白的女朋友,他們的關係甚至發展到了同居。小白卻不打算與她結婚。倒不是說他懼怕婚姻,而是覺得他與女朋友的關係有一種不真實的性質。他們是思想的伴侶,婚姻卻是,生活。而他多少有一點懼怕生活。後來,女朋友主動了斷了這樣的、沒有結果的關係,另尋歸宿。女朋友的離去,使小白傷心了一陣,他感到了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於是,他又有了一個女朋友。但這一個是比上一個更沒有婚姻的希望了,因為更加不真實。前一個到底是小白第一個情人,要從思想的接近和交流來說,她又可算是小白的第一個異性朋友,留下了許多深刻的影響,有過一些動情的時刻。而這一次,似乎只是對上一次的某種模擬和重複,不管承認不承認,是有些填補空白的意思。之後,小白也還有過另外的,或長或短的異性經驗。這些異性像流水一樣從小白的生活裡流過,陪伴著小白的孤夜。小白住的這座樓的周圍,漸漸矗立並簇擁起高樓,最終,這座舊樓宣告廢棄,將進行爆破,夷為平地,再建新的大樓。小白便搬出了這個套間。這時候,他已經在開發區另一角的高層裡,以按揭付款的方式買下了一套兩室一廳。他住進了新居,夜晚,拉開窗簾,見已是萬家燈火。 他很少回家。舅公和阿娘相繼去世,哥哥去了美國,將父母接去探親,姐姐一家則從住房逼厭的婆家搬回了老房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兒子有時會來看他。他已經是個小小少年,迷戀電視和遊戲機,和他並無多少話講。他從來就不怎麼喜歡孩子,覺得他們很麻煩,現在就更不談了。他只是替兒子支付生活費,交納學費,還有贈送禮品。妹頭的消息時有時無,最新的一個是,妹頭出國了,去的是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略有些驚奇,想妹頭怎麼會去那麼一個冷門的地方。但再一想,又覺得妹頭和這地方相配極了。小時候,這城市的大大小小弄堂裡的孩子,都是用一句滬語的諧音,來記誦地理課上的這個地名,叫做「玻璃木梳眼淚水」。誰讓它有這樣奇怪的冗長的發音呢?就這樣,「玻璃木梳眼淚水」。他們念經似地背誦著,心裡其實並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麼一個地方,誰會叫做「玻璃本梳眼淚水」呢?可妹頭果真去了。 現在,他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迎面而來,最觸目的,是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們。她們一律穿著最為時尚的衣著。由於時尚,她們的面目彼此就有些相像,而不是以往那樣,每條馬路的女孩子都有每條馬路的風範,她們各不相同。在他從小長大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子,有著特殊的臉相,她們漸漸地出現在他眼前。有「淮海路上一枝花」的端正的鵝蛋臉型,這種臉型輪廓特別勻稱,額,頰,眉棱,下頜,線條緊湊而柔和,在顴和腮之間,有些微的凹陷,這一處凹陷使得臉部有了股傷感的格調。 這種臉型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有些憔悴,這就是那傷感格調忽然間併發的緣故。「七〇屆的拉三」的臉型比較華麗,色彩相當強烈,從細節看,不是那麼均衡,但每一個衝突,都得到有效的解決,結果是,整體的和諧。由於它性格突出,所以,並不是每個角度都是好看,某一個角度,甚至頗為難看,可這難看也是有色彩的。總之,它招人眼目。玲玲是有些怪異的臉型,她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淺藍的眼白,微黃的頭髮,還有包著的嘴形,流露出的是詭秘的情調。沒有人說她像異國人,她不是那種異國人的形象,但她怪異。她特別適合她後來選定的髮型,就是將頭髮梳向一側,在一側的耳畔系起一束,這加強了她的怪異。 淮海路上還有一種臉相,是有些像動物,比如說,狐狸。吊眼梢,尖下巴,鼻子細長,嘴,闊而扁。這種臉相的女孩子,大都聰明活潑,但是也有些刁,口齒尖利,不怎麼好相處。再有一種類型是接近亞熱帶的種族,膚色黝黑,小而圓的頭部,面部肌肉結實,瞳仁的顏色特別深,眼睛的重瞼闊而顯著。她們大都是小個子的女孩,動作富有彈性,適合勞動和運動。 許多臉相湧現在他的眼前,街上的女孩都換了臉,變成他所熟悉的那些。在她們中間,他好像看見了妹頭。妹頭的臉,是的,妹頭的臉,是他說不出哪一種類的,可卻無法混淆。妹頭面目奇異地走在人叢裡面,走著,走著,然後飛翔起來。她越過了那麼多的各不相同的臉,飛翔起來,很多臉都落到了她的身後。她飛翔,飛翔,一直飛向,布宜諾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 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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