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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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次妹頭卻很快就轉了回來。她正和小白相反,她決不能讓事情這樣不明不白著,她一定要搞個究竟。她回來的時候正是早晨,孩子已經讓小白的媽媽送去托兒所,小白因為前日晚上開了夜車,還未起床。房間裡四處攤著孩子的玩具,換下的衣服。外面的飯桌上放著醬菜,腐乳,冷油條和泡飯,等著小白起床後吃。這是一日中最亂的時刻,叫人意氣消沉。妹頭這時候進門來,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從床上躍起,將她的蛇皮袋向門外踢去。蛇皮袋臃腫,龐大,而且柔軟,他這一腳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歪了歪,沒有動。他洩氣地回到床上,將被子蒙了頭,一言不發。但他的這一發作,還是使妹頭滿意了,她想:小白你到底不是沒什麼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憐,小白真的很可憐。她想起他拿了那麼小的一個牛奶鍋去買油條,油條只能站在鍋裡的情景,心裡軟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叢亂髮,小白一動不動。小白,妹頭喊他。小白聽見她的聲音,忽然感到無盡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淚。妹頭感覺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淚。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著叫他:小白,小白。小白開始想掙,掙不動,就罷了。被子把他裹得那麼緊,眼淚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兩個人被裡被外地哭了一會,小白終於掙脫了出來。伸出半個身子,停了一會兒,他說:怎麼辦?妹頭說,隨便你。小白就說離婚,妹頭說,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兩人誰也不看誰地坐著。平靜了一會,小白正過眼睛,看見了妹頭的側面。夜間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場,臉上的脂粉斑斑駁駁,藍的眼影,黃的粉蜜,紅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張花臉。小白又有點可憐她,就松了口氣:那你說怎麼辦?妹頭冷笑了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嗎?我算是輸給你了,其實,你又是什麼好人呢,還不是我抓得緊!小白不禁奇怪地問:你怎麼抓得緊?妹頭就說出了,每天與他纏綿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覺到受了欺淩,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跳下床,套上褲子,簡短而又果斷地說了兩個字:離婚! 他和妹頭的離婚順利經過通常的那些手續,有一件節外生枝的事情,就是他們兩人的結婚證沒有了。在幾年前的一次吵架中,妹頭把它們撕得粉碎,扔了。誰知道還會有用得著的時候,並且是在離婚的時候。所以,他們只得又補了兩張結婚證,才算完。 他和妹頭辦完離婚,就好像前嫌盡釋了,他問了妹頭一句:阿川會和你結婚嗎?妹頭冷笑道:我要和他結婚早就結了。這話說得固然不錯,但畢竟帶了一些蒼涼。此一時,彼一時,阿川現在是不會和妹頭結婚了。男人大都不會和婚外關係的女人結婚,再說,在他們的生意淘裡,婚外關係是無所謂的,阿川可能是會對妹頭有幾分真情,但一旦混入生意淘裡,事情也就變了面目。而老婆是可靠的,穩定的。更何況是薛雅琴這樣的老婆,凡事都不大計較,一點不妨礙的。她還給阿川生兒子了呢!寧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這樣,父親早逝,又是獨出的兒子。再反過來說,妹頭也未必對阿川有真情,單是為了薛雅琴這一層,她就不會把阿川放在眼裡。但阿川確是動了她的欲念,這種欲念好像在他們之間埋藏很久遠了。當他們頭一次發生那樣的事情時,兩人不約而同的,耳邊都響起小時候,阿川的自行車騎向妹頭她們的橡皮筋,妹頭逼人的叫聲:你騎!你騎!你騎!這是翻成普通話的說法,滬語裡「自行車」是被叫做「腳踏車」的,所以,妹頭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這個「踏」字發音「噠」,音更短促:依噠!依噠!依噠!他們耳邊響著這聲音,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強了快感。這是在南邊一個叫「東莞」的小鎮上的旅館,氣候炎熱而潮濕,窗外是擠擠挨挨的屋頂,破碎的瓦爿上林立著電視天線,掛著一些肮髒的塑料袋。他們出生並長大的上海,那條城市中心的弄堂,一下子退到無影無蹤,他們都好像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他們一下於變得如此相像和接近,他們均是充斥著旺盛粗野的欲望,還有活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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