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七〇屆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屆。所以,應是與他同歲,這一年就是虛歲十五。她的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於是平肩,高腰,長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實際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輪廓是歐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樑的角度照常規是不夠好的,鼻樑有些趴,趴到中途卻起來了,就把鼻尖拉長了。側面看起來有些突兀,但由於臉頰的線條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邊有一個凹度,如同歐人那樣的,型比較突出的下頷,就與有些尖銳的鼻型對應了。她正面的臉型略有些寬和短,但不是那種方腮,而是一種橫向的橢圓。聽起來也是不好看的,但實際上卻相當秀麗。後來,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婭·羅蘭的電影,便想起了「七〇屆的拉三」的臉型,就是索菲婭·羅蘭的這種,但線條要柔和與細緻多了,是東方人的情調。「七〇屆的拉三」膚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識的,她總是穿些紫紅色調的衣服,這給她的膚色染上了一層玫瑰紅的色澤,有一種強烈的色彩效果。有時,他碰巧與她同往一個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陰影裡。

  那時候,他個頭大約在一米六十上下,卻已經開始往橫裡長似的,有些胖,這使別人和他自己都懷疑他會不會躥個子了。事實上,後來他很緩慢很勉強地長了十釐米,就不再長了。他的頭很大,臉很白,寬闊飽滿的額角下,架了一副近視眼鏡,但卻不是那類會被人起綽號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臉,孱弱,蒼白,多少有些精神渙散,對人畏怯的,戴眼鏡的孩子,很習慣承受屈辱的樣子。他的綽號叫「白烏龜」。「白烏龜」,是江浙一帶對鵝的俗稱。滬語裡,「龜」是念成「駒」,所以就是「白烏駒」。聽起來,就好像不再是鵝的形狀,而是另一種比較抽象的動物,但它一定是具有著白和胖這兩大特徵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學生裝,領口沒扣,略敞著,好顯得瀟灑一些,腳下是一雙塑底黑面,鞋口有鬆緊帶的布鞋。他走路拖著地,步子卻邁得很大,並且始終保持著一個奇特的姿勢。那就是,身體向左前傾,左手斜插在褲袋裡,右手擺,就好像在水裡遊側泳。他就是這樣地走在「七〇屆的拉三」的陰影裡。

  「七〇屆的拉三」顯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經常性的表情便是垂著眼睛,微蹙著眉,顯出厭煩的意思。有時候遇到面對面的大膽的眼光,她便會微微偏過頭去,即便是低著眼睛,也能看見她做了一個白眼。垂著的上眼皮起了一點細細的褶,隨了白眼,她的嘴也動了一動。於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閃現出凡人的動態,變得生動起來。他還見過她笑的模樣,她和她的女伴並行走在馬路上,兩人陡地朝著兩邊分開了,還彎下腰去,她的兩條黑而且粗的辮子,甩到了臉頰邊。他一點沒有看見她的笑臉,但她活潑的身姿卻使他驚呆了。他有一刻幾乎停止了繼續走路,而是愕然地看著她們,看見的是她小半個側影,毛茸茸的髮辮偎在臉頰邊,肩膀抖動著。他從她們倆中間走了過去,他走了很遠才意識過來,她們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個大頭上架著一副眼鏡,側了身子,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劃動著,直直地走來。

  由於是住在一條街上,這條街上的生活是相當開放的,幾乎是可窺見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見她相當生活化的形態。早上端著豆漿鍋,鍋蓋反過來扣在鍋上,上面放了幾根油條,就這樣,匆匆地走著。有一次,她攤平了手掌,掌上並排托了兩塊奶白蛋糕。這姿勢難免有些僵,可在她卻並不,她依然儀態萬方地走著。這些瑣碎的日常的細節一點沒有侵蝕她的美麗,相反,她使得這些細節變得優雅了。這種優雅並不是出於某一種特殊的認識,僅止是因為,這不過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這條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這樣的素養,她們能夠很自然地將浮華與家常調和起來。但是,別人不能夠像她,「七〇屆的拉三」那樣,將這素養變得那麼富有審美性。

  那時候, 還有一個切口樣的詞, 也和「拉三」一樣在學校裡流傳開了,就是「敲定」。「敲」字,在滬語裡念「拷」的音,這詞就有了一股粗鄙氣。「敲定」指的是戀愛關係中的男女,由於這詞的粗鄙,這裡的談戀愛就成了一件不規矩的行為。這種切口,一律都有著狎邪的暗示,刺激著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學,主要是女生,交頭接耳著,傳說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邊吹到一句,「七〇屆的拉三」也在談「敲定」。他們班的男女是不說話的,進來出去,猶如陌路人,彼此視而不見。但是,女生們比較地不那麼避諱他。他的大頭,還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別。也不是不以為他是男生,而是更覺得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兩個,小學裡留過級,所以年齡就要大幾歲,又發育得早的大男生,他們在教室裡,女生們便明顯地要拘束得多。而對他卻不,他在他的,她們說她們的。雖然也是不說話,可她們的態度就比較隨便了。這時,她們與他隔著一條走廊,將頭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說著,其中的一句,就這麼吹到他的耳朵:「七〇屆的拉三」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見「七〇屆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經有了新鮮的,根本不為他所能體驗的經驗。她的美麗變得具有涵義,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齡以及同性的人。

  學校裡進駐著一支工宣隊,來自城市邊緣的一個重型工業廠。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說著蘇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進廠不久的青工,他們多半都是從中專或者技校畢業以後,分去那家大廠的,其實也是剛出校門的學生,但卻走進了領導階級。他們因為有文化,也因為年輕,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熱衷於學校裡的派系鬥爭,在三結合的領導班子裡,佔據了位置。當他們這些七〇屆學生進校的時候,學校裡的運動局勢已經穩定,高年級的學生又陸續分配離校,或去農村,或去工廠,校園裡盡是他們這些新生。沒有經歷過文化革命的洗禮,又沒有正經地讀什麼書,都有些渾渾噩噩的。工宣隊這時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曉得該往哪裡去。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和討論,定在了「衝擊社會不良風氣」的運動上。他們今天大會,明天小會,然後又定出一批重點衝擊對象,將他們召集一處開辦學習班。這些衝擊對象,都是依著校園裡的風言風語所定,於是,那些被稱作「拉三」的女生,無一遺漏的全算作內。這樣,學習班裡除了兩三個男生,以打群架為由進來,其餘全是女生。「七〇屆的拉三」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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