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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接下來談話的是幾位隊長都極力推薦的一位勞教,她曾在勞教大會上作過講話,講關於她在香港生活一年的情景,使大家明白,香港的月亮並不特別圓。她的生活具有傳奇色彩,甚至使我們懷疑:這有多少真實的成份?她已臨近解教,這幾日在隊部服務,每日都看見她頭戴草帽勤勉勞動的身影,一個美國老闆要娶她為妻的故事便顯得極不可信。可最終因為不忍辜負隊長們的好意還是請了她來,她已有三十八歲的年齡,身體有些粗重,皮膚還算皙白,可卻有堅牢的皺紋,她穿了一身勞作的衣服,想不出她還能有其他妝扮。她忙著為我們張羅茶水,除了殷勤討好也不乏有誠實的關切和熱情。她說話的聲音響亮而粗爽,不經我們多問,便如俗話所說竹筒倒豆子般地倒了出來。她說她的母親在她幼年時就去了香港,後又從香港去了美國——據幹部們說,她的母親是一名妓女,是偷渡去了香港——母親走後,父親又另結婚,去了常州,她跟了奶奶長大。小學畢業後考取了上海戲曲學校越劇班,那時,她長得花容月貌,生活得很快樂。十六歲那年,文化革命開始,學校停課,奶奶死了。奶奶死後,房子被叔叔們收回,她無家可歸,日夜流浪。在一個夜晚,她來到黃浦江邊,想來想去想不出有什麼出路,便跳江了。剛跳下去,便被一個船民撈起,她濕淋淋地躺在江邊,啼哭著。天漸漸亮了,越來越多的人圍在了她的身邊,那是一個自殺事件頻繁發生的年代,人們並不問長問短,只嘖歎著她的年輕和可憐。這時,江邊走過一個婦女,一眼認出她來,說:這不是我家女兒的同學嗎?曾經到我們家來玩過。於是,那女人便將她帶回家,讓她換了乾淨衣服,又讓她休息。她睡不著,只坐在裡屋床沿上發愁。這天,這家來了一個客人,是一個車床工人,自十三歲做徒工,至那時已有二十年工齡,一手好活,是個八級金工。人卻很老實,還是孑然一身。這家的母親正在為他做媒,介紹了一個女人,卻不中他意,他正是來拒絕的。那家母親先是不樂意,覺得被拂了面子,緊接著卻心頭一亮,便向裡屋指指,示意他去看看。他探進門裡,見一位愁容滿面的女孩坐在屋內,退門出來時,只說了一句:問問她的意見。她並沒有什麼意見,跟了這男人,就將有住有吃有人養,她的問題就解決了。她跟了這男人去到他家鄉成了婚,後來有了三個兒子,她才發現自己犯了錯誤。她想離婚了。他有什麼不好呢?我們問。他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什麼好,可是我不喜歡。她說,他只喜歡這世界上兩件事,一是車床,二是釣魚,除此,他對什麼都沒興趣,我想和他一起逛街,他除了釣魚杆,什麼商店都不肯進,我想和他聊天,他說我為什麼那樣話多,我要給兒子買幾件襯衫,他說買幾尺龍頭細布做兩件就行了……離婚那年,她是二十四歲,她把兒子全都要了過來,住在市郊的小鎮上,做些臨時工。這段日子,是艱苦異常,總算平安度過,到了一九七六年。有一個晚上,鎮上的政府辦公室有一個秘書冒了雨匆匆趕來,說有一個美國打來的長途電話找她,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她的家,要她立即去聽電話,電話還沒掛斷。她跟了那秘書跑到鎮辦公室,拿起話筒,話筒裡傳來一個女人夾帶著啜泣的說話聲,說是她的母親,她只感到茫然和驚愕。放下電話時,那秘書說你怎麼那麼冷靜?她奇怪地說:為什麼要激動?過後不久,母親給她寄來了錢,共有兩千元人民幣,她這才激動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錢,她數來數去數了多少遍,最終也沒有數清楚,總是兩千元多一點,或者兩千元不到。她挑了一個星期日,帶了三個兒子來到上海南京路上,對兒子們說:你們要什麼,快說,我都給你們買,兒子們一向只習慣約束自己的欲望。這時幾乎提不出要求。她便自己下手了,買了一大堆的玩具,兒子說:媽媽,我們已經大了!她說,不管,這都是你們小時候媽媽欠你們的。然後母子四人又去國際飯店吃飯,盡興而歸。這一日在他們四個人記憶中至今仍是美好而激動人心的。後來,她的母親為她辦理了香港簽證,與她在香港會面了。這一對闊別多年的母女相見的情景有一些滑稽,母親抱住她就哭了,而她無動於衷,母親說:你怎麼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她說:我實在是哭不出來,我實在是對你很陌生,你走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也希望自己能哭,可是哭不出來,怎麼辦呢?弄得母親很掃興。母親在香港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她在美國有了自己的不大不小的企業,也重新結了婚,有了子女,其中最大的妹妹,是當年出去時懷在肚裡的。這期間,母親的一個朋友,一個在美國的華人老闆看上了她,希望娶她為妻,母親也極力促成,因這樁婚姻將帶給她生意上的好處,她卻執意不從。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不喜歡。母親對她說:如你應了這婚事,我將給你和孩子許多錢,如不應,我從此不給你任何支援。她說不應,然後從香港回了上海。生活重新陷入困境,與以往不同的是,她有了兩套房子,是母親為她買的。她便開始動房子的念頭,指望這能生出錢來。她被判處三年勞教的罪行是:提供賣淫地點。她不願意多談她的案情,將話題轉到這三年的勞教生活,說這三年全憑了幾個兒子才使她順利地度過。天下再沒比這幾個兒子更好的兒子啦!她說。阿大老實,阿二精明,阿三糊塗,可阿大阿二阿三都很孝順,三人每星期都要寫很長的信給她,這些信是她最寶貴的東西,別的都是假的,唯有兒子是真的!她說。有一次,阿二來探望,她跑到招待所,就有人告訴她:那個青年是你的兒子嗎?他帶了個大蛋糕,一路上可不容易了,擠得要命,他拚力保護那個蛋糕。她跑進房間,對阿二說:阿二你為什麼要帶蛋糕呢?阿二微笑著說:媽媽你說今天是幾號?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是你的生日呀!是你三十八歲生日。你看看,這就是兒子,要知道,這不是六十年代,而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呀!多麼難得啊!兒子給我看他在交誼舞比賽中得到的一等獎狀,我看了就急了,說:阿二,跳舞這樣的事情弄不好就要出問題。阿二說:媽媽,你不要急啊,你再看!他又攤開了一張獎狀,是區的新長征突擊手稱號證書,這就是兒子!她笑著,眼淚卻滾下了臉頰!有這樣的兒子,我怎麼還能夠去美國結婚?她問我們,我們無語。我想,在這因重複講敘而已經得到整理的通篇故事裡,終究還有一點真實的流露,我相信自己能夠從面對面坐著的這人身上,甄別出什麼是真的,什麼則摻了假。當她離開我們之後,我們都改變了對她的最初印象。她所以一生坎坷,全由於一些性情的緣由:喜歡什麼,或者不喜歡什麼。這裡的女人,似乎都缺乏一些理性,太隨性情,還喜歡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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