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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在我們情緒低落興味索然的這一天裡,很幸運地遇到了那個氣質最高貴的勞教,她使我們保持了美好的觀念,她的不卑不亢的氣度,她的自尊與自愛,她直到如今尚具有的健全的人性,正常的情感,使我們之間能夠進行一場至今為止最為平等和誠懇的談話。由於她的這一切素質都是歷經了這一切而保持的,因此,她的穩定和堅強給我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使我們選擇她來作採訪對象的原因,是她出生于一個軍隊幹部共產黨員的家庭,她的案情是在深圳賣淫。曾有一次,她的父親,一名老共產黨員,帶了她的長期姘居的情人,一位在深圳開辦公司的香港人,路途迢迢地來到楓樹林看她,這是一個意外的情節。她經過我們的窗口然後才走進房門,至今還記得她挺拔的身姿從窗前掠過的情景,那天早晨的太陽又特別清新。她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確涼短袖襯衫,一條藍色的線褲,腳下是一雙淺黃色有網眼的淺幫平跟鞋,這雙鞋能使我們想像她在沿海的新型城市裡如何光華照人地出場。她有一米七十二三的身高,模特兒型的,坐相很端正,神態凝重而安靜。她使我們靜止了有一分鐘或者一分半鍾,覺得以往的所有問題對於她都將是不夠尊重的,也將損害我們自己的形象,她是眾多的勞教中唯一一個使我們想起並注意到我們自己形象的。這不是普通的女人的魅力。開始她垂著眼睛,後來她抬起眼睛笑了,說:有什麼問題你們問好了。我們不由也笑了,氣氛這才輕鬆了一些。不久我們將發現,在這場談話中,她其實是處於主動的地位。她這是第二次勞教,第一次是在上海婦女教養所。對於上一次的處理,她是不服的,她說:哪一個女孩子談戀愛是談一次就成的呢?這次我服的——她說。她服的是什麼?她又錯在哪裡呢?她說話很含蓄也很得體,頭腦清楚,使我們不好窮加追究。她說她中學畢業在某個單位工作,廠裡有個中年人,是個畫家,因是右派而被下放做工人,受到人們的歧視。而她總是待他很好,並且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回避對他的好感,比如醫療室看病時,讓座位給他。然後她就和他成了好朋友,他還教他畫畫,——我們想起黑板報上的題圖,問是不是她畫的,她說:是的。漸漸,就有了議論,她無視這種議論,依然與他接近。提起他時,她依然充滿了溫存的心情,她懷戀地說:假如不是遇見了他,我的生活也許就和大多數女孩一樣,結婚,再生個小孩……他對她的影響究竟是什麼樣的?他使她走的是什麼樣的另一條生活道路?這條生活道路帶給她的是幸還是不幸呢?當她結束第一次教養,回到單位,人事幹部劈頭就是一頓訓斥,這使她無法忍受。正好有個前一年去深圳工作的朋友寫信邀她去玩,她便去了一日,她發現深圳是個適合她生存的地方,朋友又幫她在一家公司裡找到了工作,於是她便回上海辦理辭職手續,人們問她找到什麼好工作了,她只說是去做水產生意。然後她就飛到了深圳,在那裡就遇到了那個香港人,她們公司的老闆。你在那裡做什麼呢?我們問。她說,幫助老闆做生意,他教我,開支票,談買賣,他都教我。他好嗎?我問。過去我不認為他好,而到了這裡以後,我覺得他很好,他對我父母很好,為他們買東西,寄錢給他們,打電話安慰他們,他對我父母好就是對我好。聽說他來看過你一次?我說。是的,他來了,沒有被同意會見,我出來會見爸爸時,走過那裡——她指了指窗外,那裡有一棵柏樹,在陽光下——看見他,我沒有哭,他哭了,我對他說: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你不能再拖我了,他說: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說完,她沈默了。我問,他能不能和你結婚呢?這樣的話我也不好多說,在香港,離婚是件複雜的事,財產,房子……她垂下眼睛,眼圈卻紅了,她悄悄地抹去眼淚,輕聲說:這些事想起來就很難過,平時我從不多想。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問她,她的父親對這事是怎麼想的呢?她說:照傳統的說法,就是我們把爸爸帶壞了,而照我的看法,就是使他思想解放了。我們都笑了,她也笑了。我們又問她在這裡生活怎麼樣?她說這裡比婦女教養所好。為什麼?是因為你在這裡比較受重用?她在這裡是小分隊的。又是縫紉組,屢次受表揚嘉獎。她說並不因為這個,在婦女教養所我也是做大組長,反正我喜歡這裡。她站起身走的時候,我想我們之間已建立起了信任的感情,我們目送她沿了隊部前的大路走去,消失在大門內。太陽始終是那樣光耀人,深圳是多麼遙遠。那香港人是什麼模樣的?人品如何?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情景又是怎樣?她平時裡不敢多想,想起來就會難過的,究竟是些什麼?是過去的事還是現在的事,抑或是將來的事?過後,我始終在想,直到有了米尼,甚至米尼登了船之後,我還在想的是她那一段話:「假如不是遇見了他,我的生活,也就和一般女孩子一樣,結婚,生個孩子……」聽她口氣,對現今的狀況非但不後悔,還有幾分慶倖的意思。慶倖她脫離了那種常規世界的生活,儘管有些事她想起來很難過,那香港人路遠迢迢前來探訪是令人心酸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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