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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第一個談話者是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這是最年長的勞教之一,她曾於七七年因流氓罪判處三年勞教,這一回又因流氓罪判處三年,從她的材料中得知,她主要的淫亂活動是和兩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進行的。這事情叫人覺得噁心,卻又想不明白。當她站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就只剩下愕然的心情了。她是乾枯了的一個女人,黑黃的少肉的長臉,說話很生硬,態度也很不合作,她過去的職業是小學的體育教員。這個人,這個人的職業,這個人的作為,全呈現著分離的狀況,怎麼也協調不起來,只覺醜陋得要命。這時也發現自己原來是有著致命的偏見,那就是只能夠認同優美的罪行和罪行中的優美,懷了一個審美的願望來到白茅嶺,實是跑錯了地方。面對了這麼一個存在,我們簡直束手無措,張口結舌,她坐在角落裡,手裡玩弄著一柄扇子,在眼角裡覷著我們,使我們更覺不是對手。後來我們終於提出一個問題:當你這樣大的年紀卻和兩個男孩瞎搞時,心裡究竟如何想的?她不回答,低著頭,好像有一點羞澀,這令人更加忍無可忍,我們立即把她送走了。

  第二位是一名「A」角。她頭髮剪得很短,穿男式長袖白襯衫、男式西裝長褲、一雙鬆緊鞋。她的父母都是盲人,而她的眼睛很明亮。她是二次勞教,第一次是流氓賣淫,第二次也是流氓賣淫,在這裡,是一名出色的「A角」,許多女孩為她爭風吃醋。我們問她為什麼大熱的天不穿裙子,而要穿長褲。她說她從來不穿裙子,穿慣了男裝,穿女裝就很扭。過幾天大隊要舉行歌詠比賽,每人都要穿裙子,她借了一條試了試,怎麼看也不像樣,趕緊脫了下來,到了那一天,她可怎麼辦才好啊!她非常發愁和惱怒的樣子。我恭維她說:你長得還是很秀氣的,穿裙子不會難看的!她嘿一聲笑了,直搖頭,說她一直是這樣的,有一次和男朋友出去,遇到他的熟人,熟人就問:這是你的弟弟嗎?我說你男朋友喜歡你這樣裝扮嗎?她說,他喜歡不喜歡關我何事!我們心裡有許多問題,可是想來想去不好問出口,比如說她既然扮成男性角色,那麼有沒有性衝動?這衝動是哪一方面呢?如是立足男性角色方面的,那麼她又如何去賣淫和搞兩性關係?假如她不拒絕兩性的關係,那麼她又如何處理自己的角色問題?反正,就是一句話,她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協調兩種性別角色的?後來,我們送她回去了,走在她身邊,覺得她走路的姿態確已相當男性化,含胸,端肩,微微有些擺動,且是一種沈穩剛健的男性風格。

  第三個就是娟娟。隊長事先提醒我們,這個娟娟不知是說謊還是做夢,經常胡說八道。她將自己的家庭描繪得十分豪華,可有一次,隊長去家訪,卻發現她家十分拮。她還說她和許多男明星有戀愛關係。每天她都寫一些日記似的文字,寫好後也並不收好,到處放著,叫別人四處傳看,日記裡記載著她和歌星費翔兄妹般的友情。她今年二十七歲,第一次因與法國駐滬領事姘居而判處三年,第二次的事情,她至今也不承認,連叫冤枉。當我們問及她這事時,她是這樣敘述過程的:那一日,她到華亭賓館去送她的英國男朋友,男友走了之後,她又留在賓館跳舞,晚上,有一外國客人請她去客房坐坐,她想拒絕人家是很不好意思的,就跟了去。一進房間,那人就對她行之非禮,正拉拉扯扯間,房門推開了。她雖然覺得委屈,可倒也平靜地接受了現實。這過程中有一些疑點是她無法解釋的:她送走男友後是因什麼理由再留下跳舞,她憑什麼跟隨一個陌生人去他的客房,這人又為什麼目的而請她去?當然我們並沒有問她這些,我們經歷了這些談話,已經習慣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將自己說成是無辜的,純潔的,她們的神情都是同樣的懇切,叫人同情。我們漸漸地抑制了我們愚蠢的文學性的憐憫心,而這憐憫心最終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則是在離開白茅嶺以後。我們說隊長說你每天都要寫日記啊!她先說是瞎寫寫的,然後又說在這樣的地方,不寫寫東西又能做什麼呢?亂轟轟的,周圍沒有談得來的人,那些人或者吵架打架,或者搞什麼「A角B角」的同性戀,太無聊了。這些人都是心理變態,硬說那個「A角」像男人,說你看你看,她多麼像男人啊!可她橫看豎看還是一個女人。伙食也很糟糕,難得吃肉,也都是豬頭肉,大家都奇怪,這裡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豬頭肉,都說白茅嶺的豬是長兩個頭的。這次歌詠比賽,非要她寫串連詞,還要她朗誦,說她普通話說的好……最後,我們送她進去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穿得多麼素啊!我說,是啊,我們也不懂,聽說你們這裡不能穿裙子,不能穿沒領子的衣服,其實我也熱得很,可是你們都穿裙子!她就說:那些規定是對勞教的,裙子可以穿,可是每一季不得超過三套衣服。要是我是你,那我簡直不知怎麼才好了!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使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有些迷惘,又有些陶陶然地望著遠方,走進了大牆裡邊。她在做什麼白日夢呢?為了這些荒謬的白日夢,她準備付出多少代價呢?

  勞教們又在工場間加班了,只有幾個值班隊長在,辦公室都鎖了門,比平時安靜多了。四周都是茶林和稻田,假如要逃跑,往哪裡逃呢!女勞教已保持了多年無逃跑的記錄,過去,這裡曾經逃跑成風。她們總是先到一戶農民家,給他們錢,住宿一夜,再往上海逃,到了上海,住上幾天,有一些就又回來了。太陽當空,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四下裡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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