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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傍晚,我們在回場部的汽車上,看見這位攜蛇皮袋的男人坐在後座,身邊有一個白髮蒼蒼、身坯粗壯的老人,還有一個六歲的清秀的男孩,很活潑地跪在車座上,望著窗外雨後泥濘的道路,落日很絢麗,老人的臉色十分陰沈,那男人則一臉沮喪,卻還耐心地回答孩子好奇的提問。他們是誰呢?

  下車後,見那男子和老人帶了孩子也走進了我們的招待所,在服務台辦理住宿,心裡很好奇,裝作看一張汽車時刻表,等待時機和他們搭話,看見表上有一個站名叫作「柏店」,不由想起丘陵上孤獨的柏樹,遊轉在我們的視野裡。他們與服務員交涉得似乎不那麼順利,雙方態度都很急躁和不耐。當那男人交涉時,老人在廳前徘徊,帶了勃勃的怒意,好像一頭困獸,孩子則蹲在地上玩他自己的遊戲。終於辦完手續,三人就走進底層走廊盡頭的房間,拖著那個巨大的蛇皮袋。終於沒能搭話,只得遺憾地離開,去飯廳吃晚飯了。

  飯後,走過隔壁一飲食店,卻見那三人正坐在里間,大人已經吃畢,在吸煙,孩子在吃最後幾個餛飩,饒有滋味的。我們好像堵截似的陡地走進去,對那老人說道:老先生,吃好了嗎?老人有些驚詫地抬頭看我們,眼睛隨即又湧上怒意,那男人倒還隨和,問我們也是從上海來的嗎?所看望的親屬在哪個大隊?我們說我們是來採訪一些情況,並介紹了自己,他不知道我,卻非常知道宗福先,臉上露出笑容,並立即向老人說:叔叔,這是上海來的記者,大名鼎鼎的。老人忽的將碗一推,對那男孩說:快點吃,說罷就起身離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那男子並不介意,向我們解釋:叔叔氣壞了,他從臺灣來,特地乘了七小時汽車,趕到楓樹林來看侄女兒,也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幹部們不讓見,說凡是海外親戚探視,都應事先告之,然後讓勞教回到上海,住婦女教養院,在那裡接見。他求情道,人已經來了,是否可以破例一次,幹部則讓他們快回去,等著在上海接見。算了算了!他憤怒地揮舞著手,不見了不見了,我們不要見了!這種地方,真令人頭昏。我們勸他不要意氣用事,還是應當讓妹妹回滬一次,現在裡面活很重,一個個都累得很,回去也可休息幾日。他依然嚷著:算了算了!這種事情,太令人頭昏了!你們看,我還把她的孩子帶來了,一個小孩,走了這麼遠的路,卻看不見媽媽,她們這種幹部,心是多麼硬,實在頭昏!我們慢慢地勸他平靜下來,一起走回了招待所,他請我們去坐坐,我們便也不推辭。臺灣來的叔叔正坐在床沿抽煙,房間很小,擠擠地放了三張床,見我們進來,老人一甩手就走了出去!叔叔實在氣死了!——他又對我們說。我們問他妹妹在哪個中隊,叫什麼名字,什麼案情進來的。前面的問題他都回答了,說他妹妹在四中隊,四中隊除去將要解教出所的人外,還有一支文藝小分隊,他妹妹是小分隊的。談及案由他只連連說:這樣的事怎麼說得清楚!這樣的事能說得清楚嗎?我們問他妹夫做什麼工作,他只說已經離婚了,孩子歸妹妹,現在由他帶,問他有沒有結婚,他說沒有,又說:不結婚了,不結婚了,想起這些事就頭昏!再問他們的父母在哪裡工作,他就搖頭,連連說,頭昏頭昏。這時,臺灣來的叔叔走了進來,無緣無由地將那孩子喝斥了幾句,假如我們還不走,他要罵起來似的,我們就告辭了,他依然不看我們一眼,黑著臉,看他並不像發財的樣子,只有腰間那一隻腰包,有點臺灣來客的氣氛,他像是個老兵。我們趕緊離去,那男子送我們出來,問我們會不會看到他妹妹,我們說可以的。他說,假如看到他妹妹,就對她說:家裡一切都好,孩子也好,讓她放心!說到這裡,他哽住了,有大的淚珠在他眼睛裡打轉,而終於沒有落下。這意外的插曲,給我們的白茅嶺之行增添了戲劇性的色彩。

  後來,我們向負責接見的幹部提及此事,那女孩說,那天,他砰的撞開門,一手揚著一本護照,一邊說:臺灣叔叔來了,臺灣叔叔來了。我心裡就很反感。你臺灣叔叔有什麼稀奇,也要按規矩來,回去!我們又問他妹妹是什麼案情,她便找來卡片給我們看,她曾經在工讀學校,由於向一個醫學院的伊朗留學生賣淫。這一次進來也是由於賣淫,主要是同華亭路一個商販。這商販的姓名使我眼熟,我記得在好幾張卡片上都有這個名字。那女孩就告訴我,那都是同案犯,這一起淫亂牽進來的人有好幾個。這商販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眼前出現了炎炎烈日底下,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華亭路。

  接下去是星期天,值班的星期六就留在楓樹林了,不派大客車,本想搭拖拉機去,可場部的宣傳幹事卻找來了一輛小吉普。

  我們還是到了三中隊,院子裡很熱鬧,大家有的洗衣,有的洗頭,做著一些內勤。上午是排練合唱,為歌詠比賽作準備。這時的氣氛是平靜和閒適的,與往日很不同,然而這麼多身體強壯且又年輕的女人一同在院子裡活動,卻包含了一股緊張的氣氛,好像隨時都可能發生些什麼。辦公室裡有一個勞教在向隊長哭泣,她進來之前借錢買了一輛車,本想趕緊做了生意將債還了就可淨賺,不料卻因偷竊事發。她將車交給妹妹、妹夫,希望他們代她還了債,其他賺頭都歸他們自己。可昨日妹妹來信說,計程車生意不好做,並不能賺錢,債主又上門討錢來了,希望姐姐告訴她,姐姐的金銀首飾放在何處,她可取來折價還債,或者,就把車子賣了。她說妹妹根本沒有好好地做生意,還想騙去她的金銀首飾。隊長很耐心地聽她講述,不說什麼,也不打斷她。那發生在上海繁華大街和隱晦弄堂裡的故事,在這皖南寧靜的早晨裡,聽起來是多麼不可思議。

  這天我們在三中隊又挑選了三個採訪對象。這二日的談話已有點使我們疲倦,失去了耐心,談話便無意加快了節奏。一個新的對象很快就使我們消失興趣,就又期待著下一個對象。對這些女人的好奇心和新鮮感在一次次的接觸和談話以後大有泯滅的危險,我們有些懶惰,互相希望別人來提問題,提問題使我們感到吃力,假如第一個問題沒有得到令我們滿意的答覆,就再無耐心去提第二個問題。於是,沒有幾個回合便匆匆收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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